念卿满月那日,宋宫的红绸从朱雀门一直铺到竹青宫,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咚作响,混着宫人们的笑语,像串起了一整个秋日的欢喜。
御膳房的蒸笼从寅时就没停过,桂花糕的甜香飘出半座宫城,连带着崇明殿前的石狮子,似乎都染上了几分甜意。
早朝时,内侍刚念完秋收的奏报,殿中骤起一片低哗——今年的粮食增产三成,连最贫瘠的淮南郡都仓廪充盈。
刘楚玉坐在龙椅上,望着阶下百官发亮的眼睛,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既逢丰年,又遇麟儿,即日起,全国税负减半,持续三年。”
话音方落,殿中顿时响起一片整齐的颂圣之声。
众臣伏拜高呼“陛下圣明”,额间博冠缨穗散落满地,只是那跪得最快的几位,官袍袖口都绷出了攥拳的褶皱。
要说起粮食丰收,还得归功于碧落教那些新制的曲辕犁。
谁能想到,这群杀人不见血的人物,闲时竟也会蹲在田埂上,手把手教老农调校犁头深浅。
就连紫书和黑影这样的顶尖杀手也不例外。
紫书那双惯常执鞭取命的手,如今正捏着稻穗细察虫害,指尖沾满泥渍;
黑影则立在田垄间,默然望着落日将农人佝偻的背影拉得老长,后背从不离身的铁锤再也不见踪迹。
只是……暮色四合时,他们依旧会回到阴影中去。
田野间的麦浪里,百姓们摩挲着新犁木柄上的纹路,惊叹声混着稻香飘进深宫。
“陛下,昌黎王府侍卫南风求见,说是带了贺礼。”
内侍的声音忽地插进来,像一把剪刀,“咔嚓”截断了那缕飘渺的稻香。
刘楚玉挑眉,将念卿递给何辑,淡淡道:“宣。”
只见南风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可眼底的青黑遮不住,嘴角的笑也僵得很,像是强撑着精神。
他身后跟着八个内侍,抬着四口描金大箱,箱盖一打开,满殿的珠光宝气晃得人睁不开眼。
东珠串成的帐幔、羊脂玉雕的长命锁、珊瑚树摆件堆得冒尖,最底下竟还有两箱沉甸甸的金条。
“我家王爷说,小殿下满月,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他声音有些发飘,递上礼单时,指尖抖得厉害,“光是这张单子,就写了整整三十页。”
刘楚玉接过礼单,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干脆搁在案上:“沈曦这是要把昌黎王府搬空?冯太后那边可愿意?”
南风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红,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王爷说,他身子不便,没法亲自来贺,这点东西……全当是他给小殿下的见面礼。”
他顿了顿,猝不及防 “噗通” 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陛下,求您了,王爷在历城等您,他……他怕是等不了多久了,就想见您一面,见一面就好,绝不多扰!”
最后几个字带着哭腔,像根浸了水的棉线,绷得快要断了。
殿内的欢笑声戛然而止,何辑抱着念卿站在一旁,绯色的眸子望着南风颤抖的脊背,轻轻叹了口气。
刘楚玉至今记得那辆马车如何在雨中渐行渐远。
沈曦每声咳嗽都像钝刀刮过她心口,而自己只能死死握拳,直到掌心被割出血,仿佛这样就能替他疼。
“起来吧!” 她弯腰扶起南风,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肩膀,“我立刻安排朝政,明日一早就带念卿去历城。”
南风惊讶抬头,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谢陛下!谢陛下!”
他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得青肿也浑然不觉,起身时脚步虚浮,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心里反复念着 ‘王爷再等等,就快了’。
……
可沈曦终究没能等到那一面。
历城的风裹着秋雨破窗而入,沈曦躺在榻上,形销骨立。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扣着那件染血白袍。
血已经浸透半幅衣襟,在素白的绸缎上洇出狰狞的影。
他却仍固执地睁着眼,眸底那点微光如同将熄未熄的炭,明明灭灭地映着帐顶——仿佛只要再多撑一刻,檐角的风铃就会传来故人的马蹄声。
四更梆子响时,那点光终于碎了。
袍子坠地,一声轻响。
雨声浩大,顷刻淹没了这微不足道的陨落。
次日天还未亮,竹青宫的桂花被露水压得沉甸甸的,叶片上的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淌,打湿了殿前的台阶。
刘楚玉刚把念卿裹进绣着瑞兽的披风,指尖还没系好最后一根流苏,就见南风捧着一封染了墨痕的信笺,脸色惨白地闯进来。
他身上簇新的锦袍还算齐整,只是袖口被指甲掐出几道深痕,发冠端正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血丝,显然是彻夜未眠。
手里的信笺边角卷皱,信封上的火漆印已经裂开,露出里面信纸。
“陛下……” 南风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捧着信笺的手剧烈颤抖,“历城刚传来的信…… 王爷他…… 四更时去了…… 信上说,临走前还攥着您送的那件月白锦袍……”
最后几个字混着浓重的鼻音,像被雨水泡涨的棉絮,堵得人喘不过气。
他捂着脸,浑身发抖,粗嘎的哭声回荡在殿内,久久不散。
殿外的喜鹊不知何时停了声,御膳房的栗子香也淡了,何辑抱着念卿站在一旁。
那孩子似是被这哭喊惊着,瘪了瘪嘴,却没哭出声,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乱象,小手无意识地抓着何辑的衣襟。
刘楚玉怔在原地,她分明将自己裹得严实,却抵不住心底升起的寒意。
她望着窗外刚泛起鱼肚白的天,晨雾像层薄纱,把远处的宫墙罩得模糊,檐角的铜铃一动不动。
除了哭声,四下里一片死寂。
忽然觉得这秋日的清晨,冷得刺骨,仿佛要把骨髓都冻透。
……
不知何时……南风的哭声渐渐停了。
殿外开始传来宫人洒扫的声响,御膳房飘出新蒸的米香,几个小太监踮脚去够廊下结穗的桂花。
这盛世清晨依旧鲜活,仿佛方才的悲恸不过是错觉。
……
自此,世上再无昌黎王沈曦。
边关的风雪会养育新的杀神,朝堂的明争暗斗将捧起下一位权贵。
市井酒肆里,说书人的醒木一拍,又换了新的英雄演义。
连他亲手栽在历城驿道的柳,终有一日也会被樵夫砍了,扔进灶膛化作一缕青烟。
许多年后,若有行商驻足历城的城楼,指着城砖上深浅不一的箭痕问来历,守城的老兵怕是连沈字都说不全了。
原来最深的荒凉,不是山河失色,而是这人间——从来擅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