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陈家老宅,陈忘川径直将自己关进了那间散发着陈旧纸墨与尘封秘密气息的书房。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将他彻底投入一片失明的、却翻腾着惊涛骇浪的黑暗之中。
那张冰冷的鱼皮海图仿佛烙印在他指尖,那片用暗红如凝固血液般的朱砂圈定的死亡海域,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问号,悬在意识的深渊之上。
范围太广了!茫茫东海,甚至可能更远,仅凭一个模糊的圈定和几个无法解读的星象符号,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烦躁地摸索着书桌边缘,手指触碰到冰凉的、堆积如山的古籍。
林凤娇留下的航海日志残页上,“徐…福…旗舰…”的字样如同鬼魅般在脑中闪现。徐福东渡!
这个将一切引向深海的关键节点!如果…能找到徐福船队当年确切的出海点,或许能以此为圆心,结合海图上的标记,缩小那片死亡海域的搜索范围?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磷火,微弱却执着。他立刻凭着记忆,开始近乎疯狂地翻找爷爷收藏的、所有关于秦代、关于方士、关于徐福东渡的典籍。
厚重的竹简、脆弱的绢帛、虫蛀的线装书…在他指尖下发出窸窣的呻吟。灰尘呛入他的口鼻,带着岁月和死亡的腐朽气息。
他顾不上这些,手指急切地在粗糙或光滑的纸面上摸索,试图从字里行间的凸起、墨迹的浓淡、甚至纸张特殊的质地中,捕捉关于“琅琊”、“出海”、“船队规模”、“航向”的任何蛛丝马迹。
但是还是失败了,失明的他根本无法分辨出字迹,只能求助于阿吉。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翻书声中缓慢流逝。疲惫和焦躁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紧绷的神经。
关于徐福的记载大多语焉不详,充斥着神话附会和后世臆测。“入海求仙人”、“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这些模糊的官方辞令根本无法提供精确的地理坐标!
他需要的是更原始、更接近事件核心的记录!是未被史官粉饰的野史!是可能出自方士内部的秘闻!
就在他几乎要被挫败感和无边的黑暗吞噬,指尖烦躁地划过一本封面异常坚韧、触感如同某种硝制过兽皮的厚重古籍时——“咔哒”一声轻响,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室外的冷空气夹杂着淡淡的、某种高级防水面料的特殊气味(冲锋衣)涌了进来。
一个高挑、利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脚步轻盈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是林玲珑。
她显然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身剪裁合体、质地精良的深色冲锋衣,完美勾勒出她修长而富有力量感的身体线条,凹凸有致,却毫无旖旎之意,反而透着一种如出鞘利刃般的冷冽与干练。
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显得格外锐利冰冷的眸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凝重。
她一眼就看到了书桌后,深陷在巨大藤椅阴影中的陈忘川。
他背对着门口(或是侧身),失明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眉头紧锁,手指还停留在那本兽皮古籍粗糙的封面上,整个人如同凝固在时光琥珀中的困兽,散发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与挣扎。
书桌上、地上,散乱地堆满了翻开的古籍和卷册,一片狼藉,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阿吉站在陈忘川身后,拿着书念给陈忘川听。
林玲珑脚步顿住,停在门口。她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用那双冰冷的眸子注视着那个沉浸在黑暗与古籍深渊中的背影。
她看到了他指尖无意识的颤抖,看到了他苍白侧脸上紧绷的咬肌,看到了那堆散乱古籍所代表的、近乎徒劳的努力。
书房内死寂无声。只有陈忘川沉重而压抑的呼吸,以及他自己才能“听”到的、脑海中无数线索碎片疯狂碰撞的轰鸣。
林玲珑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阴影,又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带来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审视、等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的沉重感。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只是如同一个即将踏上不归路的同伴,沉默地站在黑暗的边缘,等待着那位被困在古籍迷宫中、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陈阎王”…自己从深渊中挣扎出来。
冲锋衣细微的摩擦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战鼓擂响前的最后宁静。
书房内压抑的寂静被一阵急促而带着点怯生生的翻页声打破。
阿吉一直安静地蹲在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书架底层,小小的身影几乎被淹没在阴影里。
她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古老气息的敏感,指尖在一排排蒙尘的书脊上轻轻划过。
忽然,她的手指在一本封面异常厚实、触感粗糙如砂石的线装古籍上停了下来。那书仿佛从未被人动过,书页几乎粘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拂去封面厚厚的积灰,露出几个几乎被磨平、却透着一股苍劲古意的篆字。
“大…大哥哥…” 阿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这本书…感觉…好奇怪…里面…好像夹了东西…”
陈忘川和林玲珑同时“看”向声音来源!陈忘川立刻凭着记忆和阿吉声音的方向,精准地“望”向那本古籍的位置。
林玲珑则快步走过去,从阿吉手中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古籍。
古籍封面写着《海国图志·秘》,名字普通,但材质和那股子阴冷感绝非凡品。
林玲珑谨慎地翻开,书页发出干涩刺耳的“嘶啦”声,仿佛在抗拒被开启。
里面记载的并非什么海国风情,全是些晦涩难懂的星象推演和模糊的海域标记。就在她翻到中间某页时,动作猛地顿住!
那页纸异常厚实,边缘有细微的不规则缝隙!
她用指甲小心地沿着缝隙划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暗黄、触感坚韧如薄皮的古老地图,赫然夹在其中!
地图材质非纸非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海腥与硝制混合的怪味。上面用极其精细的墨线,清晰地绘制着秦代琅琊古港的详细地形!
一个用醒目的朱砂点标记的位置,赫然标注着:“徐福奉旨东渡启锚处——龙首矶”!
“找到了!” 林玲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立刻将地图铺在陈忘川面前的书桌上,并快速、准确地描述着上面的标记和那个关键的“龙首矶”位置。
陈忘川指尖急切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摸索,当触碰到那张古老地图粗糙的表面和那个微凸的朱砂点时,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坐标刻进灵魂深处!
他立刻凭着记忆和方向感,摸索着在旁边摊开的现代海图上,用一支特制的盲文笔,沉重而精准地,在对应琅琊古港(今山东胶南附近海域)的某个突出岬角位置,用力地戳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痕标记!
那凹痕,如同一个滴血的伤口,烙在了代表深蓝的图纸上!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再次推开。大哥陈忘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一夜未眠,眼窝深陷,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书桌旁站着的、一身利落冲锋衣的林玲珑,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警惕,但最终没说什么。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书桌上那张刚刚标记好的现代海图,以及旁边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地图上。
“忘川,” 陈忘海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兄长威严,
“位置确定了?我立刻安排人手,用最先进的设备,对那片海域进行地毯式声呐扫描!你们…留在家里等消息!”
这是最安全、最理智的方案。
“不。” 陈忘川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斩钉截铁,带着冰封般的决绝。
他空洞的双眼“直视”着大哥的方向,“哥,我要亲自去。 声呐扫不到‘潮声’,更扫不到‘歌者’。有些东西…只有‘钥匙’靠近时…才会有反应。”
他拍了拍自己心口的位置。
陈忘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额角青筋跳动:
“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你的眼睛…”
“正因为危险,” 陈忘川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不容反驳的力量,
“所以你更不能去。陈家的‘正当生意’需要你。你是陈家的‘现在’和‘未来’。”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托付,
“…留下来,哥。守住家。”
“那我派…”
“你的人也不行。” 陈忘川再次打断,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悉生死的残酷,
“那里不是寻常的险地。是‘归墟’的边缘!是‘歌者’徘徊的领域!普通人去了…”
他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只是白白送死。连成为祭品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如果连我陈阎王都折在里面…那派再多的人…也只是填海的石头。”
“陈忘川!” 陈忘海低吼一声,拳头紧握,指节捏得发白!
他死死盯着弟弟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无比苍白却又无比执拗的脸,胸膛剧烈起伏。
兄弟二人在无声中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愤怒、无奈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
最终,陈忘海像一座被抽掉了基石的巨塔,肩膀颓然垮塌下来。
他重重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充满了无力感和一种近乎悲凉的妥协。
“…好…” 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仿佛喉咙里堵着砂石,
“…活着回来。”
这简单的四个字,承载了千钧的重量和无法言说的祈求。
天刚蒙蒙亮。
东方的天际只透出一点点惨淡的鱼肚白,大部分天空还沉在浓重的铅灰色云层之下。
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咸腥,呼啸着掠过空旷的码头,吹得缆绳呜呜作响,如同鬼哭。
一艘经过特殊改装、线条冷硬的中型考察船——“破浪号”,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停泊在泊位上。
船体刷着低调的深灰色,几处关键部位加装了厚重的防护装甲,船艏的探照灯如同巨兽冰冷的独眼。
船上看不到寻常船员的身影,只有几个如同岩石般沉默、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汉子在甲板上进行最后的检查,动作利落无声——这些都是林玲珑带来的、绝对可靠且经历过风浪的“专业人士”。
码头上,三道身影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又透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
陈忘川一身深色的防水冲锋衣,领口竖起,遮住了小半张苍白的脸。他拄着盲杖,静静地“面朝”着大海的方向,空洞的眼窝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下,
仿佛在“凝视”着那片吞噬了太多秘密的、深不可测的幽蓝。海风吹动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冰冷,但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绝壁上的标枪。
林玲珑站在他身侧半步,同样一身利落的深色冲锋衣,勾勒出紧绷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她没有看陈忘川,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船只和忙碌的手下,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她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硬物上(可能是武器或特殊设备)。
阿吉背着一个几乎和她差不多大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她认为“有用”的各种奇怪草药和小工具。
她紧紧挨着陈忘川,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望着陈忘川的侧影。
“陈先生,林小姐,都准备好了。” 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眼神却异常沉稳的汉子(似乎是领队)快步走下舷梯,声音低沉地报告。
林玲珑微微颔首,目光最后投向陈忘川:“走吧。”
陈忘川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中的盲杖,向前,精准地点在舷梯的第一级台阶上。
他迈步,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沉稳地踏上了通往“破浪号”甲板的阶梯。林玲珑紧随其后,步伐同样坚定。阿吉深吸一口气,小跑着跟上。
当三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船舷之后,“破浪号”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骤然响起,打破了黎明死寂的码头!
这声音在空旷的海湾中回荡,不像是启航的号角,反而更像是一头巨兽苏醒后发出的、充满不祥意味的低吼。
钢铁巨兽缓缓驶离泊位,划开墨绿色的冰冷海水,朝着东方那片被铅灰色云层和浓雾笼罩的、死寂的海域,义无反顾地驶去。
惨淡的晨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渐行渐远的船身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将那灰色的轮廓渲染得更加冰冷、孤寂,如同驶向地狱深渊的摆渡船。
码头远处的一个阴影里,陈忘海高大的身影伫立着,指间夹着的烟早已燃尽,只留下冰冷的烟蒂。
他一动不动,如同石雕,死死盯着那艘载着他弟弟驶向未知恐怖的小船,直到它彻底融入海天交接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象征着死亡与禁忌的深灰之中。
海风卷起他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带来一声仿佛来自深渊的、悠长而绝望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