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号”如同一片迷失在灰色画布上的铁叶,孤独地漂泊在死寂的海域中央。
天空是永恒的、低垂的铅灰,厚重的云层如同凝固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头顶,几乎触手可及。
海面异常平静,没有一丝风浪,墨绿色的海水粘稠得如同石油,倒映着上方同样死寂的天空,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灰绿囚笼。
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咸腥,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冰冷的凝胶。
陈忘川独自伫立在冰冷的船首甲板,深色的冲锋衣被凝滞的空气紧紧包裹。
他没有拄盲杖,双手死死按在冰冷的船舷栏杆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失明的双眼“凝望”着前方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和声音的、绝对的灰绿。
他紧抿着嘴唇,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要用意念穿透这片死寂的屏障。
在他的掌心,紧紧攥着那枚来自青铜之城的玉简残片。冰冷刺骨的阴寒源源不断地从玉简深处渗透出来,顺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冻得他半边身子都有些麻木。
但这寒意并非恒定,它如同深海中某种巨大生物的心跳,带着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动!
时强时弱,时缓时急,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这片死海之下某个未知存在的…呼吸!
这若有若无的共鸣,是他在这片绝望的灰绿中唯一的“灯塔”,也是唯一能证明他们没有彻底迷失方向的证明!
然而,这共鸣太微弱了,太模糊了,根本无法提供具体的方位指引!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轻盈却带着金属船板的冰冷回响。
林玲珑走到他身侧,同样沉默地望着那片令人绝望的海面。她没有看陈忘川,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还是没有…更清晰的感应?”
她的语气听不出失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凝重。几天来,破浪号利用林玲珑带来的最先进设备,如同梳子般一遍遍梳理着海图上标记的朱砂区域。
声呐回波图上除了深不见底的海沟和巨大的海底山脉,只有一片片令人不安的、代表“未知”的模糊噪点。
没有任何人工结构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超出常理的能量波动。只有陈忘川手中的玉简,如同一个坏掉的指南针,固执地散发着冰冷而混乱的脉动。
陈忘川缓缓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它在‘动’…但…太乱了…像…像被无数只手在黑暗中同时拉扯…”
他摊开手掌,露出那枚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幽绿光泽的玉简残片。残片边缘古老的纹路在死寂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曲着。
林玲珑的目光落在那枚残片上,冰冷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沉默了几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探入自己冲锋衣的内袋。拿出另一枚大小相仿、颜色质地几乎完全相同的玉简残片!
只是她这枚残片上的纹路,与陈忘川手中的那枚…似乎能隐约对上一些断裂的痕迹!
“试试…把它们放一起?” 林玲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紧张,
“或许…能稳定一些?或者…产生别的现象?”
陈忘川空洞的双眼猛地“抬”向林玲珑手掌的方向!
他能“感觉”到!当那枚新的残片出现时,自己掌心的玉简,那原本混乱的脉动,陡然变得剧烈起来!
冰冷的寒意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窜高!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精准地从林玲珑掌心拈起那枚残片!
就在两枚残片即将接触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低沉、却仿佛直接在颅骨内震荡开来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两枚玉简残片本身发出!
陈忘川和林玲珑同时感到大脑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甲板上那几个沉默的船员也猛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向船首方向!
两枚残片在陈忘川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它们仿佛两块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的磁石,拼命想要贴合,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死死阻隔!
断口处,幽绿色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急促地明灭闪烁!
无数细小的、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古老符文虚影,如同受到惊吓的深海浮游生物,从断口处逸散出来,在空气中交织、扭曲、闪烁了一瞬,又迅速湮灭!
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死气,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猛地从贴合处爆发开来!
“呃!” 陈忘川闷哼一声,只觉得握住残片的手瞬间失去了知觉,那寒意顺着胳膊疯狂上涌,几乎要将他的心脏都冻僵!
“怎么回事,上一次给你的时候,什么反应也没有啊”
林玲珑也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半步,眼神里充满了惊骇!
“我想是这片海域,一定有什么刺激了他们,或者说我们已经快接近目标了!”陈忘川苦笑的说道。
这诡异的现象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当光芒熄灭,符文消散,嗡鸣停止,两枚残片依旧只是勉强靠近,断口处留下一条清晰可见、无法弥合的细小缝隙。
那股爆发性的寒意也迅速消退,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冰冷余韵。
“不行…” 陈忘川喘着粗气,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他死死盯着(感知着)手中那两枚依旧冰冷、却再无强烈反应的残片,
“…只有两片…远远不够…” 他的指尖摸索着那无法弥合的缝隙,感受着其中残留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残余,
“…这个整体…被分割成了很多块…很多…就像…一张被撕碎的藏宝图…或者…”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凝重,“…一把被拆散的…锁的零件!”
“锁的零件?” 林玲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她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陈忘川,
“你是说…这玉简…根本不是地图?而是…打开‘那里’的…钥匙?!”
她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凝滞的空气!钥匙!打开归墟之门的钥匙!打开歌者囚笼的钥匙!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沉、更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
陈忘川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依旧死寂的、灰绿色的海面。
掌心中,两枚残片残留的冰冷,如同烙印。刚才那瞬间爆发出的符文虚影、那股冻结灵魂的死气…无不印证着林玲珑的猜测!
这玉简,绝非简单的指引!它是开启禁忌之门的信物!是唤醒沉睡灾厄的扳机!
“或许…” 他的声音干涩而飘忽,如同来自深渊的低语,
“…两者皆是。地图指向门…而钥匙…” 他顿了顿,感受着海面下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打开门后…迎接我们的…是长生?还是…那‘歌者’的盛宴?”
仿佛在回应他这充满不祥的话语,原本死寂如镜的海面,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圈圈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那涟漪并非由风而生,仿佛源自海底深处,带着一种诡异的、向内旋转的韵律,无声地扩散开来。天空的铅灰色云层,似乎也压得更低了。
船首的两人,同时感到了脚下钢铁船身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
那不是风浪,也不是引擎。那感觉…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深渊中…翻了个身。
“破浪号”如同一座漂浮在死寂灰绿墓园中的钢铁孤岛。
林玲珑派手下下潜到海底。
“你们几个,下去看一下”
“是”
数分钟后,
潜水员疲惫而沮丧地被拉回甲板,厚重的潜水服滴淌着冰冷刺骨的海水,在甲板上汇成一滩滩不祥的墨色。
领头那人摘下头盔,脸色苍白,嘴唇因寒冷和某种更深层的恐惧而微微发紫。
“林小姐,陈先生,” 他的声音带着水手特有的粗粝,却掩饰不住一丝颤抖,
“下到极限了…下面除了黑…还是黑… 水压大的能把人都压成铁饼!再往下…”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就真不是人待的地儿了!除非…除非能调深海作业潜艇来!”
林玲珑面无表情,只是那双冰冷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她看向陈忘川,等待他的决断。动用国家力量的深海潜艇?
那意味着彻底的曝光,意味着无数繁琐的程序和无法控制的变数,更意味着…可能惊动某些他们绝对不想惊动的“东西”。
陈忘川站在船舷边,空洞的双眼“凝视”着下方那片吞噬光线的墨绿深渊。
他的右手,始终紧握着那两枚玉简残片,冰冷的触感此刻仿佛带着一丝…嘲弄的脉动。
听到潜水员的话,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不用了。”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他。
“爷爷他们…是‘应邀’去的。”
陈忘川继续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死海诉说,
“没有潜艇…没有深海作业设备…甚至可能…没有我们这样的船。他们…是凭借自身…或者说…凭借某种‘规则’…到达那里的。”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简上那无法弥合的缝隙,
“…我们还没发现…那扇‘门’…或者说…那条‘路’…究竟在哪里…”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淹没甲板。
连最先进的设备和最勇敢的潜水员都无能为力,仅凭“规则”和感觉,在这片浩瀚死海中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入口?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陈忘川眉头紧锁,仿佛要将毕生的心力都注入那片黑暗的感知。
玉简的脉动依旧混乱,时而微弱如风中残烛,时而又像濒死的野兽在胸腔内疯狂擂动。
他反复咀嚼着所有线索:太爷爷被“吐出”的海边位置、徐福船队的启锚点、海图上的朱砂标记、林凤娇听到的“潮声”、星象符号…碎片!全是碎片!缺少一根将它们串联起来的…时间之线!
“会在哪里呢…” 他近乎梦呓般地低喃,声音飘散在凝滞的空气中。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蹲在陈忘川脚边,用一块小布擦拭着湿漉漉甲板的阿吉,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用她那特有的、带着云南深山腔调的、天真又带着点怯意的声音说道:
“大哥哥…阿爷…说过,你越想做什么…越不能着急……”
甲板上的人都没太在意,只当是小姑娘在害怕这无边的大海。
陈忘川也下意识地随口应了一声:“嗯?”
阿吉自顾自地继续说,声音不大,像是在回忆一件遥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往事:
“……就像小时候我的爹爹不见了,所有人找遍了山头,都没有找到,然而几天后,爹爹又突然出现,爷爷说,这都是定数,时间到了,自然就会出现!”
阿吉的声音清脆而单纯,讲述着她童年记忆中山洪暴发、冲刷出古老河道的往事。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可能蕴含的意义,只是沉浸在回忆中,小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对大自然伟力的敬畏。
然而——
“轰!”
阿吉的话如同九霄惊雷,毫无征兆地、狠狠劈中了陈忘川混乱的思绪!
他浑身剧震!猛地挺直了身体!原本空洞的眼窝,此刻仿佛要燃烧起来!紧握玉简的手,指节发出“咔吧”的脆响!
“四十年前…” 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
“太爷爷他们…是四十年前出的事!”
“我爷爷和你叔叔距离太爷爷死刚好又过去了四十年…!”
“徐福的船队…消失在两千多年前…但林凤娇海图上的星象符号…是周期性的!”
“也就是说…四十年…是个大轮回!”
“河谷在‘睡觉’…时候到了才会被‘钥匙’唤醒!”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阿吉这无心之言,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地、完美地拼凑在了一起!
陈忘川猛地转身,“面朝”着林玲珑和阿吉的方向,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一种洞悉了恐怖真相的颤栗而变得高亢: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不是位置不对!是时间!时间不对!”
“太爷爷他们是四十年前进入的!而现在…又过了四十年!”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这位置…或者说…那扇‘门’…它…它不是一直存在的!”
“它需要特定的…时间!”
“四十年!”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四十年…是一个周期!一个…那‘地方’…或者说…那‘歌者’…从沉睡中短暂‘苏醒’…‘门户’显现的周期!”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玉简:
“所以玉简的感应才这么混乱!因为时间还没到!‘门户’还在深海之下‘沉睡’!它在积蓄力量!它在等待那个…星象对应、‘潮声’最盛的‘时间点’!”
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陈忘川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推论惊呆了!
阿吉吓得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和一丝做了错事般的惊慌。
林玲珑更是如遭雷击!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深沉的恐惧!
周期性显现的门户?
沉睡四十年的深渊古墓?
在特定星象和日期…伴随着“歌者”苏醒而开启的死亡归墟?
这…这比他们之前想象的…还要诡异!还要恐怖!还要…符合那“歌者”作为某种非人存在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