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得了赏,心知自己果然是说对了,便又看向阿霜,挑着她们这些小姐公子可能爱听的说。
“去年冬天,我们庄子里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
“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于是爬在窗户眼上往外边看。”
“看见什么了?”
“一个小美人,纤纤弱弱,红衣白裳,正在抽柴。”
阿霜有些惊讶,“他在大雪地抱柴火做什么?若是冻出病来可怎么办?”
雪抱柴,雪抱柴,阿霜一思量,倒是有些像薛大哥哥的名字,她忙又问那人是谁。
刘姥姥道,“我们那有一位有名的乡绅,她没有女儿,膝下只有一男儿,名叫茗玉。那人正是茗玉。”
“茗玉公子知书识字,乡绅对他爱如珍宝,可惜他生到十七岁,病死了,正是前年的事呢。”
怎么又叫茗玉了。
岱玉名字里倒是也有个玉,也知书达理,又是个纤弱的,倒是有些像了。
阿霜爱屋及乌,心中不觉漾起别样的情思,“他既前年死了,又为何去年去雪地里抽你家的柴。”
“茗玉公子人死了,家人却舍不得他,思念不尽,便盖了祠堂,塑了他的像,派人烧香拨火,年深日久,慢慢的就成了精,时不时显灵。”
阿霜听了这故事,心头一震,一丝不祥之感萦绕其上,然而很快就被别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实在是很好奇这雪地里的精灵,于是便拿了些财宝给刘姥姥,“赔你的柴钱,另外替我给他供些香火,若是你再见了他,劳烦替我告诉一声,我很想认识他。”
刘姥姥自是收下,只是推脱说茗玉公子时灵时不灵,得看时机。
阿霜问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刘姥姥颇有深意地一笑,道,“有缘自会相见的。”
阿霜越发念念不忘了。
刘姥姥入府时,时辰已不早,说了这么好一会话,也到时候了,阿霜恋恋不舍地离去,用了饭后在众人的伺候下歇息。
她躺在床上,很快闭上眼睛。
昏昏欲睡间,她只感觉自己一个激灵,神魂坠入另一处所在。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在雪地里。
而前方有一个人。
那人浑身浸在雪里,如脱身玉胎,白得惊人,身形像宝钗。
阿霜追上去,唤他宝钗,那人转过脸来,眉目含情,又似岱玉的模样。
“岱玉。”
她喃喃唤道。
阿霜这一夜,又唤岱玉,又唤宝钗。
袭人侍在一旁的小榻上,他听了,默默不语,起身去关窗,免得风声惊扰了她,又做噩梦。
明明此前他发誓,和小姐成亲的只要不是岱玉,是谁都好,可听到宝钗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他也不高兴。
为什么不能唤他的名字呢?
他的名字,还是她给取的,取自“花气袭人知骤暖”。
小姐最爱花,院中四季都供着各色花卉,掉了一片绿叶都能心疼半天。
他早已是小姐内定的小侍,她也很怜惜他,可他为什么总是觉得不够,还不够,总乞求着能多一点呢。
大抵是爱让人贪心。
第二日。
刘姥姥虽是王家的亲戚,不是贾家的亲戚,人却是好的,这日天气又是少有的晴朗,贾母盛情相邀,带她去逛大观园。
行到紫菱洲、稻香村,这些地方颇有些古朴自然的风味,然而刘姥姥见惯了乡间的野趣,夸了半天只夸出精巧二字。
等到了怡红院,刘姥姥只觉富丽堂皇,直问这里是哪位神仙的洞天福地。
行到潇湘馆,刘姥姥站在窗外,见案上设着笔墨纸砚,书架上都是书,心中默默思量,这是哪位小姐的上等书房。
而至蘅芜苑,刘姥姥只觉这如雪洞一般,藤萝密布,十分凄清。
一行人走走停停,直至大观园的尽头栊翠庵,妙玉就住在这里。
贾母对着刘姥姥道,“这是我们自家的斋堂,逛累了,就在这喝喝茶,歇歇脚罢。”
痷门开了,站在那里的正是妙玉,他身穿一件月白的素衣,外罩青缎,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手执麈尾念珠。
妙玉容华若玉,气质美如兰,谁见了不赞一句,“真是仙子下凡。”
阿霜眼前一亮,妙玉看了她一眼,而后默默收回目光,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却不是他第一次见她。
他将众人迎进来,烹了茶,而后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到贾母面前,里面放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
其余人用的则是清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贾母接过杯子,“我不吃六安茶的。”
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
“用的是什么水?”
妙玉笑回,“是旧年存的雨水。”
贾母吃了半盏,然后笑着递给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一口吃尽,看了眼妙玉,笑道,“好是好,就是太浓,再淡些就好了。”
妙玉心头一滞,莫非连她也看出自己的心思了。
凡心未褪,哪里算是……出家人。
趁众人谈笑,他拉了岱玉和宝钗的衣襟,三人皆是男子,又正是青春年华,两人随他出去,绕到僻静处。
阿霜因常与哥哥弟弟混在一处,也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入了妙玉房中,阿霜见三人围坐一处,而旁边的炉上滚着一壶茶,阿霜便笑道,“好哥哥,另外吃茶怎么不叫我?”
见她来了,三人转身来看她,三张美人面互相映照,十分动人。
岱玉挪了挪,阿霜顺势落座在他身边,宝钗斜睨了一眼,有些伤神。
妙玉则起身,去拿茶杯。
这时收杯子的道婆也进来了,妙玉看了眼那堆茶杯,道,“把那成窑的杯子拿出去吧,不要了。”
这杯子正是贾母给刘姥姥喝茶的那个。
妙玉为何不要?
难道是看刘姥姥不会品茶,是个俗人。
她便劝,“好哥哥,既不喜欢了,也不必扔了,等会留着给她,这是成窑的杯子,换了钱够她用上不久了。”
妙玉听了,点点头,让人把那杯子拿出来给刘姥姥送去。
不一会儿,妙玉拿了两只杯子过来,递给岱玉和宝钗。
给岱玉的那只,上面刻着“点犀?”,是犀角所致。
而宝钗的是一个葫芦器皿,上刻“瓟斝”。
阿霜看出这两样茶具都是不世出的孤品古董,不禁在心中暗道,府中的人常说妙玉孤高清傲,品味不凡,今日一见,果是如此。
她越发期待了,“好哥哥,他们的杯子这样珍稀,不知我的是什么呢?”
妙玉将自己常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拿出来,亲自斟了茶,递给她。
这绿玉斗虽没他们的珍稀,却也难得,阿霜将杯子接过去。
妙玉低头看着那两只碰在一起的手,心中苦笑,真是罪过,云空未必空,欲洁何曾洁,他最厌俗人,而今也做了一回执迷不悟的俗人了。
可他已是个出家人了。
妙玉正低落时,岱玉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
妙玉便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这不是雨水,而是我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只得了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才开了。”
“你怎么尝不出来?”
妙玉和岱玉家世很像,经历也像,都是幼时有神仙来,说他必会早夭,因而渡他出家。
只不过一个出了家,一个没出家。
阿霜本因两人的这点相似对妙玉爱屋及乌,有些喜爱,然而听了这话,便知他目下无尘。
她道,“他第一回尝,哪里知道?我也不知道呢。”
岱玉朝她一笑,低头喝茶,他知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薛宝钗走了出去。
阿霜有点小委屈,林弟弟怎么不拉自己,偏拉着薛哥哥。
难道他更喜欢薛哥哥?
不过林弟弟薛哥哥都走了,她也不好再待。妙玉纵是个出家人,也是个男人,且还未落发,阿霜不好与他待在一处,免得损了他的名声。
刚好此时贾母一行也要走了,阿霜便起身告辞,走了出去。
过门槛时,她心有所感,回头一看。
妙玉正逆着光,站在树梢旁,似在看她。
阿霜总觉得他的行为有些异常,莫非他喜欢自己?
怎么可能?
他可是个出家人。
阿霜忙将此念按下去,跟上大队伍。
不过她素来是个忘性大的,不一会儿便将妙玉忘得一干二净。
她走在路上,心想,府中来了个刘姥姥,贾母又是个爱热闹的,不知明天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