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纷纷抱拳行礼,鱼贯而出。
周通走在最后,一步三回头,冲着沈诗琪挤眉弄眼,临走之前还说了一句:“小侯爷,这次老周是真的服了!”
很快,宽大的帅帐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顾声远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沉默再次笼罩了二人。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眉头也拧成了个疙瘩。
沈诗琪反而很平静,她就那么靠在床头,等着便宜爹开口。
终于,顾声远憋不住了。
“胡闹!”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没有军法?”
“帅帐之内迷晕主帅,私自出兵,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沈诗琪笑了:“父亲错了,我调的是我的兵,如何能算私自出兵?”、
你镇北军主帅关我青州军何事?
顾声远一噎。
沈诗琪的笑淡下来:“即便我听从父亲的军令,能让陈王断掉的粮道自己长出来吗?能让十几万人从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活下来吗?”
场面一度沉默。
看着顾声远那张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黑的脸,沈诗琪没再继续拱火。
她缓缓起身,走到水盆边洗了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父亲,”她一边擦脸一边开口,“接下来的仗,才是硬仗。”
谈及军务,顾声远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北辰主力虽溃,但额尔德尼未死,我们只是惨胜。”
“不错。”
沈诗琪将布巾搭在架子上,走到沙盘前,“北辰人被我们打怕了,短期内不敢再犯。但我们的麻烦在南边。”
她手指在舆图上,从北境一路划下,最后点在了京城的位置。
顾声远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色愈发阴沉。
“陈王断我粮道,便是要置我们于死地。此番我们大胜的消息传回京城,他只会更加忌惮。”
“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沈诗琪笑了,“我们不死,他就睡不着觉。”
说到此处,沈诗琪朗声吩咐,“狼牙,将众将请进来,一并商议军情。”
顾声远看了沈诗琪一眼,并未出声阻止。
李牧之与周通等人再次入帐,只是这一次,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有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先落在沈诗琪身上,而后才看向主位上的顾声远。
“都说说吧,接下来有何打算?”顾声远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将领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周通先开了口。
“侯爷,小..咳咳,世子,俺觉得,咱们得先把额尔德尼那老小子的脑袋砍了挂在咱们营前!好叫北辰那帮杂碎看看,犯我大夏者是什么下场!”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没错!杀了额尔德尼,北辰必然大乱!”
“必须杀!以儆效尤!”
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斩杀敌酋历来是稳定边境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沈诗琪没作声,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沙盘的边缘。
直到所有人的声音渐渐停,帐内安静下来。
顾声远并未言语,和帐内其他将领一般,将目光转向沈诗琪。
“额尔德尼虽然跑了,但我们不追。”
此言一出,帐内的将领们再次激动起来。
“为什么?!”周通的大嗓门终于忍不住了,“那老小子吃了这么大的亏,咱们就该趁他病要他命!一路杀过去,把他老巢都给端了!不然等他喘过气来,肯定又要南下!”
“没错!世子,斩草要除根啊!”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能让他跑了!”
沈诗琪轻轻一笑,反问周通,“周将军,我们连续血战十日,将士们已是人困马乏。镇北军的粮草早在陈王动手时就断了,这几日全靠缴获。你觉得我们这点家底,够我们追进北辰茫茫草原吗?”
周通被问得一愣。
“就算我们追上了,在别人的地盘上,打一场没有补给的仗,胜算又有几何?就算胜了,我们又能剩下多少人?”
“北辰不止一个额尔德尼,可我大夏,现在却只有一个镇北军了。”
“我们真正的敌人不在北边。”沈诗琪的手指,从沙盘的最北端,一路南下,最终重重地落在了京城的位置。
“陈王断我们粮道,是想让我们和北辰人拼个两败俱伤,最好全都死在北境。京城里那位,对此恐怕也是乐见其成。”
“我们若是深陷在北境的泥潭里,正中他们的下怀。”
“所以,我们不仅不能追,还要尽快逼额尔德尼议和。用最短的时间彻底稳住北境。然后……”
沈诗琪没有再说下去。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
沈诗琪仔细打量着每个人的神色。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想来众人心中有数。
如若有人有异议。
无妨。
三万青州军不是吃素的。
且看他能否走出这个大帐。
好在,眼下这些将领,都是跟随便宜爹多年的部下,个个忠心耿耿。
“额尔德尼会同意议和吗?”李牧之的独眼闪烁着,“北辰吃了这么大的亏,怕是不会轻易低头。”
“他会的。”沈诗琪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如今他十万大军折损多半,主力尽丧,就是一条丧家之犬。那些貌合神离的部族首领,现在恐怕都在磨刀霍霍,准备抢他的汗位了。”
“这时候,我们递给他一根救命稻草,你说他会不会接?”
“我们可以承认他北辰可汗的地位,甚至可以帮他稳住汗位。但作为交换,他要割地,要赔款,要签下盟约。”
“我要让他将最肥美的草地地划归大夏,每年都把最好的战马和牛羊送到青州。”
“这比杀了他,更能打击北辰人的傲气。”
周通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他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俺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俺只知道,小侯爷说得有道理!不追就不追,听您的!”
“可还有人有异议?”
沈诗琪环顾众将领,最后将目光落在顾声远身上。
顾声远站起身,面向帐内所有将领,开口道:“若诸位没有异议,那么从即刻起,北境所有军务皆由世子全权定夺!”
“末将遵命!”
李牧之与周通等人齐齐单膝跪地,声若雷霆。
沈诗琪坦然受了这一礼。
她走到帅帐门口,掀开帘子,看着外面忙碌的营地和远处阴沉的天空。
“狼牙。”
“属下在!”
狼牙的身影立刻出现在她身后。
沈诗琪没有回头。
“派人去草原上散布消息,就说我顾瑾言愿意与北辰各部族首领会面,商讨和平事宜。无论他们之前追随的是谁,只要愿意归顺,皆是朋友。”
“另外,再找个机灵的,想办法把我想议和的消息,悄悄传到额尔德·尼的耳朵里。”
“告诉他,他的汗位我能保住。但要看他拿出多少诚意来换了。”
帅帐内的命令传达下去,整个镇北军大营都以一种诡异的效率运转起来。
李牧之和周通几名高级将领从帅帐出来后,脸上都带着几分茫然。
“老李,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周通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一脸的纠结,“咱们死了那么多弟兄,好不容易才把额尔德尼那老小子的牙给打掉了,怎么就不趁机要了他的命呢?”
“就这么放他回去,俺心里不舒坦!”
李牧之的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看了一眼帅帐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老周啊,你还没看明白吗?”
“明白啥?”
“世子的手段,和我们,和侯爷,都不一样。”李牧之缓缓道,“杀了额尔德尼是能解一时之气。可草原这么大,部族上百,杀了一个额尔德尼,还会有李尔德尼、张尔德尼站出来。到时候我们又要打,又要死人。”
“可现在呢?”
“世子留着额尔德尼的命,就是留着一条能咬人的狗。用他去制衡草原上那些不听话的部族。谁想当新的汗王,就得先问问我们镇北军的刀答不答应。”
“他不仅要让北辰人不敢再南下,还要让他们乖乖地把牛羊、战马、草场都送过来。这比杀了他们可划算多了。”
周通听得一愣愣的,半晌才咂摸出点味道来。
“你的意思是,咱们不光赢了,还要把北辰当成咱们的养马场?”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李牧之点头,“这叫以战养战。”
周通沉默了。
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哈。
…
…
草原的消息,经过某些有心人的传播,同样传得飞快。
很快,许多部族首领就得知了额尔德尼主力被歼,连大将巴赫图的脑袋都被人挂在了镇北军的旗杆上的消息
一处营地里,两个部族的首领正对坐饮酒。
“哈丹,你听说了吗?那个大夏的世子派人传话,说愿意和我们谈。”一个满脸横肉的首领放下酒碗,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被称作哈丹的首领冷笑一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赢了一场仗就真以为自己是草原的主人了?他想谈,我们就得听他的?”
“可他赢的是额尔德尼。”满脸横肉的首领提醒道,“额尔德尼现在就是条断了腿的狼,我们正好可以抢走他的地盘和牛羊!”
“若是如此,那个大夏世子的话听听倒也无妨。”哈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他想利用我们,我们何尝不能利用他?只要他能帮我们对付额尔德尼,事成之后,这草原是谁的天下,可就说不定了。”
……
而在另一边,一座破败的营帐里,额尔德尼正愤怒地咆哮着。
他双眼血红,指着帐下仅剩的几名亲信,“五万铁骑!五万!我早该想到的!”
那阴险的大夏世子,有了那般先进的刀甲,又怎会自己不用?
偏偏手底下的兵卒又练得如此精悍,此番他这个亏属实吃大了。
他的心都在滴血。
怪也只能怪自己手下人无能。
亲信们瑟瑟发抖,无人敢言。
一名士兵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大汗!不好了!哈丹和赤罗的使者都去了南边,去见那个大夏世子了!”
“什么?!”
“岂有此理,本汗还没死,他们这群臭虫就开始肖想取代我!”额尔德尼咬牙切齿。
正在他气急败坏时,帐外传来骚动,一名亲卫统领走了进来,神色古怪:
“大汗,帐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青州世子派来的信使,说有要事与您密谈。”
“顾瑾言的信使?”
额尔德尼一怔,怒火更盛,“他派人来做什么?来看笑话?拖出去砍了!”
“大汗息怒!”一名年长的谋士急忙上前劝阻,“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这个时候他派人来必有深意。见一见也无妨啊。”
额尔德尼闷着脸不说话。
他知道谋士说得对。
可一想到那个让他一败涂地的名字,他就恨得牙痒痒。
片刻之后,他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狼牙麾下最机灵的斥候此时穿着一身普通的牧民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王帐。
他没有行礼,只扫了一眼帐内的狼藉,嘴角扬起毫不掩饰的讥诮。
“你就是额尔德尼?”
“放肆!”一名亲卫拔刀怒喝。
斥候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额尔德尼:“我家世子让我给你带句话。”
“你的汗位摇摇欲坠。你的敌人磨刀霍霍。”
“我可以帮你,让你继续当你的北辰可汗。甚至,帮你除掉那些想抢你位子的人。”
“但,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世子要你拿出诚意。今后黑山以南的所有草场划归大夏。每年向青州进贡战马三千匹,牛羊一万头。签下盟约,百年之内,北辰铁骑不得踏入关内一步。”
“你做梦!”
额尔德尼猛地站起,“这是要我北辰的命根子!我就是死,也绝不答应!”
斥候轻笑一声,“你可以不答应。哈丹和赤罗他们对这个条件都很感兴趣。”
额尔德尼的眼神骤然锐利,来的斥候丝毫不惧,反而直视着他。
半晌,额尔德尼才冷哼一声。
“我凭什么信你?”
“信不信由你。”
“三天。三天后如果你的人没到我军大营,我们就会和哈丹他们谈。”
说完,斥候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
陈王府的书房内,气氛压抑。
一名信使跪在地上,面露难色的汇报。
“王爷,北境大捷……”
“镇北军在青州军的支援之下,不仅奇袭了北辰的粮草辎重,还在黑山大破北辰主力,斩首数万,北辰大汗额尔德尼带着残兵逃窜……”
楚潇沉默良久,才轻笑一声:“这父子俩,命真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