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低低地哼了一声,“做得好又有什么用,不过就是一头给公主拉磨的驴。”
一番自贬自讽,听得孟怀瑾手握了又握,“宴臣,爸爸知道你心里有怨,可她是你妹妹——”
“是啊,不想过我好过的妹妹。”
孟怀瑾一僵,不由自主地把视线埋低了些, 半晌叹道:“宴臣,家人是捆在一起一辈子的亲人,一路走下来,难免会有摩擦痛苦,磕磕绊绊……”
“是谁?”孟宴臣抬头问:“造成痛苦的是谁?想阖家团圆的是谁?最后牺牲让步的又是谁?”
见孟怀瑾沉默,他冷嗤,“家人,家人,就她是家人,我是个外人。现在好了,我连女朋友也没有了,终于能全心全意地给她当牛做马收拾烂摊子,你们满意了吗?”
“怎么会?”
孟怀瑾一下抬起头来,脱口而出,“她不是——”
“不是答应调解?”
那震惊的表情落在孟宴臣眼里,真是可笑极了,“爸,你该不会认为,她答应调解是为了我,为了和气,为了以后嫁进来和你们其乐融融吧?”
啪!一声,他猛地合上文件夹,手背青筋蹦跳,“你凭什么认为,经历过这些糟心事,她还想和我在一起?扪心自问,换作是许沁,你会同意她嫁进这种家庭吗——窝囊的丈夫,偏心的公婆,还有一个跟丈夫牵扯不清的小姑子——爸,你告诉我,你会同意吗?”
孟怀瑾嘴巴绷紧,眉头皱起。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是那样爱许沁,舍不得她吃苦受委屈,怎么可能会同意?光是一个宋焰就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拦了多少回,付闻樱甚至不惜两次毁掉宋焰的前途。
可是对他呢?
“你舍不得你的女儿,那我女朋友就活该吗?录音和视频就摆在那里,她不想让我好过,她说她不想让我好过,她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你一点也看不到听不到吗?!”
“宴臣——”孟怀瑾脸上露出痛色。
“为了你的女儿,你不光牺牲别人的女儿,还牺牲自己的儿子。”
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孟宴臣眼底渐渐红透了,“爸,消防站的监控你看了吗?在你为了许沁毁掉它的时候,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没有,因为你不爱我,不爱才不会考虑。”
相比之下,凌云致又是怎么对他的?
不过是无意中跟翟淼走近了些,事后才得知两家有矛盾,第一时间就是担心会在无意中伤害到他。
自那之后,她与翟淼联系不联系,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听她提过这个人,一次都没有。
“其实许沁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是被收养的,对不对?所以你们才会毫无顾忌地踩着我,委屈我,牺牲我来保全她。正因为我不算是你们的家人,所以你们不爱我,所以怎么逼迫都无所谓,只要真正的家人幸福平安就够了,对吗?”
“宴臣,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一番话,孟怀瑾有点急了,“你就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沁沁她……”
他顿了顿,似是在斟酌用词,“沁沁她从小没了父母,所以我们对她格外偏疼些。但你就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孩子,难道你忘了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
“真的是我忘了吗?” 孟宴臣忽然问。
孟怀瑾一怔,有些不明白。
孟宴臣说:“从十二岁起,就没有一家三口了。”
这话一出来,明明是他说的,自己却好似恍然大悟,“原来我从十二岁起,就失去了父母,因为他们觉得别人没有父母更可怜,所以就抛下我,去当她的父母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孟宴臣眼中带泪,表情飘忽麻木,嘴里一直念叨着,“原来是这样……”
孟怀瑾看着,突然生出几分无措来,“宴臣,宴臣——”他身体前倾,急切道:“爸爸妈妈没有不爱你,只是沁沁她,她——”
话停住了。
在儿子毫不意外的平静的眼神里,戛然而止。
其实话就在舌头上,但是说不下去,也不能再说下去了。
这么多年,习惯已经养成了,因为想着沁沁小小年纪家破人亡,所以事事紧着她、疼着她,即使有时越过了他去,也认为他应该体谅父母的做法,因为他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他们都还在世,活得好好的,总归有弥补他的时候。
但是,错了。
孟怀瑾终于发现他们这对父母好像做错了。
面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仿佛昨天还是他小小的个头牵着自己大手的模样。
十几年了?
回忆起从前,他们总是要他照顾妹妹,让着妹妹,好像忘了,那时的孟宴臣也是小孩子。
十二岁以前,他是独生子,是小孩子;十二岁以后,他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哥哥。
孟怀瑾似乎又老了一些,嗓子哑下去,“……爸爸对不住你。”
“对不住,不也做了?还是说,一句对不住,就不管你女儿了?”
蹭去文件夹上的洇湿,孟宴臣重新翻开,把皱了的纸边抚平,“还是别拦许沁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你们会让我兜底。想嫁宋焰就嫁,正好你们把国坤送给她当嫁妆。”
“国坤是爸爸妈妈留给你的。”孟怀瑾说。
孟宴臣不屑冷哼,“留给我?是想捆住我,利用我,把公司做大做强,好给公主当靠山,供她锦衣玉食、为非作歹吧?”
“看,我把烂摊子收拾得多好,把女朋友都给收拾没了。”
孟怀瑾心里难受,却找不到辩驳,更安慰不了,只能无力地喊孟宴臣的名字。
孟宴臣却说:“让妈妈以后不要再张罗什么相亲了,人家联姻也不是傻子,把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嫁进来吃棺材板。我也不会结婚,你们连我都不爱,又怎么会爱我的妻子和孩子,生下来,也不过延续我的痛苦,像我一样,处处忍让,永远不被考虑。”
“就算你们以死相逼,也只会有协议婚姻。你还是培养许沁的孩子吧,你就眼睁睁看着将来国坤改姓宋,看着宋焰搂着你的女儿,牵着他的狗,吃你的绝户,还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好了。”
胸腔各种负面情绪翻涌,叫嚣着发泄,孟宴臣从来不知道原来肆无忌惮地说着伤人的话竟是这样爽快。
他还要再说,想继续刺痛孟怀瑾,想叫他知道他这几天过得有多么痛苦,而这些都是他们带给他的,一抬头,却突然注意到孟怀瑾苍白的头发,和因羞愧而佝偻起的姿态。
顿时,他像被掐住了喉咙。
他的父亲,此刻被他教训得像孙子一样。
简直大逆不道。
一股自愧蛮横涌上心头,孟宴臣匆忙别过眼去,却又恨起来,恨父母血脉,恨道德教育,像紧箍咒一样束缚着他,就连为她讨个说法都要忍受伦理折磨。
他更恨自己,为什么就是挣脱不了,反抗不能,为什么就不能像许沁一样嚣张跋扈不管不顾。
办公室静默下去。
却突然响起手机震动的声音。
是孟怀瑾的电话。
父子俩都默契地整理好情绪。
但拿出手机,看清来电显示后,孟怀瑾却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孟宴臣。
孟宴臣立刻就知道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了,刚收回去的泪一瞬间又重新充盈眼眶,他仿佛再也难以忍受,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向窗户,把嘴巴捂紧。
看着他的背影,孟怀瑾眼睛也湿了。
外面的天气真好啊,尘埃在阳光下翩翩起舞,而他的儿子,在阳光下哭泣。
孟怀瑾不知何时走了。
办公室只剩孟宴臣一人。
他越哭越难受,想发疯,想怒骂,想打砸,想跳楼,想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爸爸妈妈就会后悔。
到后来,他想她。
可是电话就要拨出去,又忽然想起,他没那个资格了。
从今往后,他不再有立场跟她撒娇诉屈,求她安抚慰藉,被她开解引导。
说不定,这个时候她已经收拾东西离开,早不在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