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
自己可能真的醉了吧,杨烟恍惚间这样想。
她是来试探他的心的,却只是因为不想耽搁他的人生。
理智很快飞回脑海。
“可,不行啊,阿艮。”她轻声婉拒。
“我知道。”刘子恨松开了手,向后退了退,离她远了些。
“让我跟着你、护着你,隐在你身后,这就够了,够了。”
他自认有罪,惟求做真正的“影子”来清偿。
“不是的,不是的,阿艮。”杨烟感觉越描越黑,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她说不出口,她该如何说出口?
她闭了闭眼,心一横,咬咬牙,终于坦诚:“我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跟谁在一起……我已经嫁过人了……你明白吗?”
因紧张羞涩,她手上慌乱,不自觉又摸到身侧酒碗,手指紧紧抠着碗沿,指甲沿黑粗陶碗面一遍遍刮擦,喃喃:“是我先违背了承诺,没有等你。是我……配不上你啊。”
“这世上好女子千千万万, 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她还没说完,一只手却捂住了她的嘴。
男子头一回没有躲闪,定定地盯着她,似要看穿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过去的情事,人人都知道,韩泠高调悔婚的事,更是人尽皆知,但她刻意强调出来,意思只能是……
他一个激灵,突然要狂喜起来。
“你不是没成婚么?你是自由的。”他见过她的倔强执拗和决绝,怕再稍迟回应一点儿,她会以为他介意,以为他会看低她,那么这一点点机会就稍纵即逝,“而我,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不等杨烟震惊完,下一瞬他的手就向上移去,蒙住了她的双眼。
如一片云追上、遮住了一轮明月。
全然的黑暗中,她感觉炽热、糙粝的气息试探着近了自己。
似羽毛轻轻痒痒划过,蝴蝶又在耳边煽动了下翅膀,柔软干燥的唇瓣才小心翼翼贴上了她的唇,点触辗转,濡湿彼此。
然后是轻吮浅尝,舔舐一块含着酒意的糖。
她回到梦中的清澈池底,水藻缠绕指尖,游鱼亲吻臂弯,摇摇晃晃在脉脉涌动的水波中。
她和少年时的恋人,再度相逢。
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摸索和靠近这个已从小女孩长成秀丽佳人的女子,不再只是幻想中虚无缥缈的影子,不再是重逢后背负着罪过不敢现身,只能远观却不可亵渎的存在,也不再是怀着可耻妒意遥望,和别人并肩而立的窈窕身形,或是在烟尘中远去的背影……
多年来的绵长相思和克制隐忍都在温热湿滑唇齿的真实触碰中被撕扯糅合,大脑停止一切思想,终成一片缠绵混沌。
酒碗从她手上落下,沿着斜斜屋脊、层层叠叠瓦片旋转着掉落到地上。
落在子夜时分的空寂庭院,又是“哗啦”一声脆响。
狗吠声此起彼伏,狼狗们却因被拴在窝里,不能脱身奔来。
守夜人偎着炭火斜躺在客栈大门内沉在梦乡,被吵到了也只是抬手挠挠耳朵,又昏睡过去。
周遭重回一片沉寂。
头顶只有风拂树梢的沙沙声响。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她,揽她伏到他的胸口平复呼吸,而他将头靠向她的发间,喘息未平,眸色更深,却根本不敢看她。
他贴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呓语像叹息:“阿嫣,我喜欢你,各种各样的你,只因你是你。”
“我不在乎你跟什么人有过什么,你是我最珍视的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更是——你别再赶我走了……”
杨烟羞得一直没抬头,最后只在他胸膛蹭了蹭,闷闷道:“那你也别躲在我身后,咱们一起同行吧。”
到了拂晓时分,东方才懒懒升起一弯娥眉残月。
刘子恨坐在屋脊上,搂紧裹在皮毛里安安静静睡着的姑娘,极目遥望地平线尽头,昏暗无垠铺展的虚无之处,终于渐渐露出一缕白。
——
年三十一早,苏毓就带侍从冒雪骑马到七里县城门外等着了。
他十日前带着妻儿和胡九一家回到故乡,见着杨烟留给她的信,交代自己去了定州,昨日又收到她中途递来的消息。
等到雪渐渐下得大了,不得不撑起伞,迷蒙视线中,远远见着戴斗笠的黑衣黑斗篷男子驾马车而来。
苏毓眼中有些许诧异,却很快调整好仪态,耐心等他们行到跟前,笑着迎上去,侍从举着伞亦步亦趋。
杨烟牵着裹成毛球的阿儒下了马车,刘子恨想要退到后边去,她的另一只手伸出,一把牵住他的手。
“大哥,我准时到了。”她向苏毓笑笑,“多亏阿艮一路照顾。”
又转向刘子恨:“你们在江南共事过一年,不用我多介绍了吧——咱们到家了。”
阿儒无趣地踢了踢脚边石子。
苏毓忙向刘子恨躬身作了一揖,客气道:“雪势不小,别冷着妹妹和孩子。先回家吧,回去细说。”
然后推了推杨烟:“你嫂子和念儿都在等着你,落雪不好骑马,我随你们坐车。”
不等她点头,自顾自先上了马车。
阿儒也甩开她的手,闷闷不乐回到车里。
黑衣男子开口:“不如我先离——”
杨烟打断他,握了握他的手,再松开,轻道:“没事儿。”
——
马车带着几匹马入了城,七里县已是张灯结彩,满城浓浓新年味儿。
沿街商铺挂起红灯笼,家家户户正忙着往门上刷米糊贴春联。
杨烟和苏毓并排坐着,无话。
她只能撩开帘子,去瞧街面推着带棚小车,仍在冒雪摆摊卖年娃娃的小贩。
孩童们正围着木架,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围着喜庆肚兜的陶瓷小人儿。
耳旁冷不丁传来声温和揶揄:“姑娘这又是玩的哪一出啊?”
杨烟手一抖,帘子落下来。
阿儒却被街景吸引,坐过去探头往外边看。
杨烟才问苏毓:“大哥,你不高兴?”
“没有。”苏毓咬了咬嘴唇,“你能过得自在,我替你高兴。”
“可,九月初六那日不告而别,是我的错,当时着实情况紧迫。之后才知你被囚到紫金宫……阿嫣,我始终有愧于你,常常想,若你真有点什么,我百死莫赎……”
杨烟摇摇头:“你有你的职责,也有你的家人要顾,以后别总死啊活啊的。你瞧,现在咱们不都好好的?我呀,总是福大命大。”
“你倒是通透洒脱。”苏毓叹息,“可宫里头有人已经吃不下睡不着多日了——你的心真是狠呢。”
杨烟头上顿时似密密麻麻爬了许多蚂蚁,她甩甩头,强行剥落掉某种不安,道:“殿下心怀天下,很快就会忘了,还望大哥伴侍左右时好好宽解。”
宽解?
苏毓笑了,笑得有些苦涩。
他不知是宽解了自己多久,才慢慢将她撂下,又该如何去宽解别人?
“要说心大,肯定也是你心更大些,这才多久,就寻了新人。”
杨烟感觉他的话似针尖,扎得她有些痛。
她反击起来:“苏可久,你不是说只要我想,你都会帮我重获自由之身么?怎么现在又心疼起殿下来了?”
苏毓被说的一愣,意识到自己失言。
他何尝不是借体恤韩泠的机会,道出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没资格责问的话?
他正了正衣冠,目光飘出车窗。
马车正行在连接南城北城的长桥,那留下过他们无数回忆的长桥。
白雪纷纷,已于溪水河冰上覆了薄薄一层。
眼见就要到家,苏毓问:“阿嫣,作为兄长,不干涉你的自由,但——为何选的是他呢?”
杨烟感觉到车壁传来响动,外头驾车的男子似乎往车门上靠了靠。
连一直假装看风景的阿儒都支起耳朵。
她只得认认真真寻思了下,老老实实回答:“因他跟我一般无所事事,没什么理想、责任和牵绊,都只想栖于山海,是可以一起同行的人。而且——他也没有放弃我。”
为了自由,刘子恨是把自己的全部都赌上了。
他也一直没有放弃她。
过去,他是把她当作理想来奔赴的。
“哥哥,我和他相遇快十二年了,倏忽一旬,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年华可以白白浪费?”她问。
苏毓眼皮一跳,算来他和寂桐成婚也已三年多,这么长时间,他都在干些啥啊……
杨烟说得很对,他的确不该再死啊活啊的了。
苏毓拂了拂衣袖,松一口气:“好吧,我这一关你算过了。其他的,去跟你嫂子说吧,她可还有一肚子话要提点你。”
他突然很想快些回家。
——
离开四年,杨烟重新回到熟悉的小院儿。
苏毓刻意没有动它,只是收拾干净,装了取暖地龙。
却也不完全是过去的小院了。
今日为了遮雪,院中蒙上了油布棚。棚下此刻堆着无数贺年礼箱,显然是来结交的各路官员所送。
院中还忙忙碌碌着数名侍从侍女和婆子,备菜备肉准备年夜饭食。
听到马车声,一身桃红色毛裘围裹的女子追着个穿喜庆新年装垂髫小童从堂屋跑出。
“爹爹!”小童直接奔到苏毓身上,被他弯腰抱起。
寂桐和他也相视一笑。
杨烟顾不得返身去车上拿行李,忙唤:“念儿!”
小童被父亲抱着,苹果小脸儿红扑扑的,认真问:“我是苏念,你是我姑姑吗?”
“当然!”杨烟笑了,隔了两年多,她才又见到小侄子,早就从小娃娃变成个两岁半的鬼灵精小话唠。
她张开臂膀,念儿也不认生,直接又扑到她的怀里。
这才仔细瞅了瞅,这娃娃,眉眼极像父亲,脸又极像母亲,俊俏可人。
杨烟暗暗感叹,长大了定是个勾人的小祸害。
下一刻,寂桐要将他从她身上薅下来:“姑姑赶路辛苦,你叫姑姑去休息。”
他却非逮着她吧唧亲了一口:“姑姑,漂亮。”
杨烟一脸黑线,得,现在已经是个小祸害了。
她叫阿儒下车,拽着念儿去玩。
杨烟才向寂桐行了一礼:“嫂嫂!”
“终于回来了,我和你哥都很担心你。”寂桐整了整她的大氅,“这皮毛穿着笨重,洗澡水都烧好了,快去沐浴更衣,夜里咱们好好聊聊。”
杨烟应着,回头去寻刘子恨,他却又不知去了哪里,连带着黑马也不见了。
她只能先去沐浴,收拾干净,换了一身杏色棉袍,扎好腰带,急着出门去寻他。
刚迈出门槛,就听身后人道:“我在这儿呢。”
转身,见个子挺拔的黑衣男子抱剑斜倚在门口墙边,斗笠遮住大半张脸。
像个门神。
杨烟刚长舒一口气,就急了:“大过年的,你拿把剑站人家门口算什么啊,秦叔宝呐。”
她拽着他要去院子。
他却迟疑:“阿嫣,我……不习惯。”
杨烟停住了手,才意识到,他本就不属于这样的世俗世界。
她问:“那你先去西厢房等我好不好?等吃年夜饭时叫你。”
她将他安顿到自己房间,才出去帮着寂桐忙忙碌碌,直到太阳落山。
临时雇的侍从和婆子回了家,院子收拾干净,撤了油布棚,便能坐到檐下看雪。
堂屋里挂起大红灯笼。
——
胡九带着妻女和陈郎中也来了,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聚着吃团圆饭。
妞妞快要三岁,和念儿一起跟在阿儒屁股后边叫哥哥。
秋儿带来林家酒铺的新春第一坛酒,定要给大伙儿尝尝鲜。
贴身侍从送来李知县的请帖,邀苏毓年后去府上看戏。
这么多年过去,再回到故乡,他真的成了别人的座上宾。
杨烟从躺椅上跳起,虚握着手做出摇蒲扇动作,说:“拜帖先给姑娘我过过目。”
苏毓弯了弯嘴角,双手捧了递给她:“是得姑娘先过目。”
她便皱着眉拆开帖子,一个字一个字研究半天,语重心长嘱咐道:
“他没安好心哪,不过大过年的,苏御史也别拂了人家心意,去了切记只看戏,别整吃拿要的,省得落人把柄。”
苏毓便拱手作揖,笑答:“是,谨遵姑娘教诲。”
没人懂俩人在瞎闹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那年严寒冬夜,他们许下的未完成的约定,终于轻轻画上一个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