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年夜饭准备了一大桌,极其丰盛。
围桌吃饭时,杨烟将刘子恨牵过来,安置在自己身侧,他也乖乖由着她折腾。
秋儿目带惊异,刚想打听打听,就被胡九硬按了住:“多吃菜。”
大家就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一茬,开始饮酒夹菜聊天。
陈郎中年纪大了,喜欢怀旧,又从杨烟进七里县县城那天开始讲起,讲他如何狠心把这丫头踢出了医馆。
胡九不停给他倒酒,叫他快些吃菜,生怕师父乱讲话捅什么篓子。
陈郎中望望秋儿,又望望在啃鸡腿的小孙女,心满意足,自然不再提曾想给胡九和杨烟做媒的老皇历。
待他稀里糊涂喝了醉,再也讲不出话来,胡九终于放心,接着才汇报自己的打算。
京城医馆已交给徒弟执掌,他将御赐金牌和匾额都带回医源堂,以后就接了师父衣钵,扎根七里县,再也不离开了。
京城和军中都历练过,胡九已然成了成熟稳重男人,他向陈郎中、杨烟和秋儿各敬一杯酒,认认真真道:
“我本是孤苦伶仃、吊儿郎当之人,先是师父救我一条命,把我捡回来,授我岐黄之术;再是阿嫣不嫌弃我,拿我当兄弟待,帮我谋出路;更有秋儿爱重我,随我千里入京,在我离京治疫病和参军时,又是照顾孩子,又是打理医馆……你们都是我胡九的恩人。”
他仰头干掉杯中酒,又斟一杯,越说越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照顾师父一辈子,不离膝前,给师父养老。秋儿和妞妞,我自会把钱把命都给你们。阿嫣——”
胡九转向杨烟,叫她一同举杯,头一回自称兄长。
“虚头巴脑的东西哥哥不给你许。记得小时候,咱俩最好,且都是孤儿,便都想有个家。七里县有我,将来,你只要回来,就有个归处。”
秋儿也豪爽敬她,依旧伶牙俐齿:
“一家人虽说不讲客气话,但你始终是我跟相公的恩人,我也得谢谢阿嫣姐姐!我们也是你的家人,若将来有什么难处,总可以回来找我们。”
胡九和秋儿也终于落了地,听着这些,杨烟要落泪,但还是揉了揉眼睛,痛快饮了手里酒酿。
惊艳夸赞:“不愧是林家酒铺,这酒真是香醇!”
是一杯酿了多年的友谊之酒,余韵悠长。
寂桐也摸过酒杯,接着敬酒:“总是七里县、七里县的,别忘了京城里还有我们呢。”
“是,是。”杨烟躬身去碰她的杯子,“嫂嫂说的是,我真开心,七里县有家,京城有家,西北定州也有家,这些年的奔波,终于没有白费,我得好好敬敬你和哥哥。”
她喝了寂桐的酒,又去敬苏毓。
刘子恨只是安静看着她,一杯杯笑意可掬祝酒,一串串周到体面说话,知道她是真的长大了。
她不是清高自许的高岭之花,而是从泥里生出的通灵幽草。
雪霜欺压丹心不折,风雨吹刮青骨不改。汲取春露阳光,却不沉溺贪恋,游戏万千红尘,而能随处超脱。
像她手中幻戏,真亦是假,假亦是真,这样自由的、闪光的生命。
她是照亮他人生的光,更是她自己的光。
——
外头下着密密大雪,檐下挂着红灯笼,祭案上燃烛奉香、摆满贡品,屋内欢声笑语、暖意融融,三个孩子绕着饭桌奔跑。
酒酣时分,苏毓悄悄离席,回来有些心神不定,一杯杯斟酒自饮。
寂桐却在吃一块肉食时,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忍不住吐出,拿帕子掩了掩喉咙。
她猜出什么,有些慌乱。
“嫂嫂怎么了?不舒服么?”杨烟瞧了出来,忙问。
寂桐却又羞红了脸。
杨烟叫来胡九把脉,一摸就摸出喜脉:“已有快两个月身孕了。”
杨烟还没来得及说道喜的话,寂桐抬帕子就开始拭泪。
“可……刚刚还喝了酒……”她可怜巴巴望向苏毓。
苏毓着急了,问胡九当如何。
胡九大咧咧笑:“不过一杯,无妨。我给你开副解酒保胎方子,夜里喝了,保你和胎儿无虞。”
天色也已不早,胡九说着起身告辞,带秋儿、妞妞和陈郎中乘马车回医馆,没多久差人送了药来。
侍从熬了药,苏毓便催杨烟带寂桐去喝药休息:“念儿我叫乳母带着睡,阿儒也会安排妥当,你们许久未见,好好说会儿话吧。”
“好。”杨烟扶了寂桐起身,带她去西厢房。
刘子恨也跟着要走,却被苏毓留住。
“兄台,留下陪我喝一杯,权当守个岁。”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
杨烟回头解围: “大哥,他不怎么能饮酒,大过年的,别——”
苏毓却不容推拒:“你带娘子去休息,我与刘兄见面的机会不多,有正经话对他讲。”
该来的总会来吧。刘子恨站起身抱了抱拳,道:“好。”
又向杨烟投来一笑,叫她放心。
杨烟却还是不放心,交代苏毓:“哥哥,别欺负他。”
苏毓皱眉:“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能欺负他?”
杨烟绷笑,尴尬吐了吐舌头。
等她和寂桐离开,苏毓起身向后退了退,差侍从将席面撤掉,擦净桌子重新烫了酒。
刘子恨觉得眼前场景似曾相识,三年多前苏毓也在此处留过他,并当场拆穿了他的身份。
恍惚间,东边侧间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披蓝绸大氅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刘子恨抬头,望见一张疲惫憔悴的脸,眉头揪在一起,眼内布满血丝,冰冷目光却如刀尖般刺过来。
他垂下眼皮,又抬起,轻道:“别来无恙,殿下。”
——
杨烟侍候寂桐喝了药,又安慰几句,寂桐的心才妥帖下来。
杨烟收拾好床铺,透过窗口瞧见堂屋的门突然关掉,里头传来些细碎声响。
“怎么了?”寂桐裹着被子挪过来。
“没事。”杨烟阖上窗子,将纷纷大雪隔绝在窗外,笑说,“嫂嫂又要做母亲了,我真高兴,你现在的要事,是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才是。”
寂桐脸红了红,抓起被子一角,扭捏起来:“阿嫣,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只是有点儿忧心。你说……黑衣……会不会对相公……”
“不会。”杨烟回头笃定道,“他不会的,嫂嫂,你放宽心。”
她给寂桐掖好被子,自己也脱了外袍,钻进另一个被筒。
却没吹灭蜡烛,除夕夜的灯火,总要亮到天明。
烛火幽微,灼烧着不能言说的心事。
红色烛油很快盈满凹处,一滴滴流淌下来。
杨烟又悄悄拱过来,拱进寂桐的被子里。
寂桐伸手将她抱住。
她们头碰着头。
杨烟终于低声说:“嫂嫂,他有名字,他叫阿恨,你也可以叫他阿艮。他看起来是有点儿凶,但心里不坏。”
“我知道,我知道。”寂桐叹息,“在江州时,他一直在帮助相公——为了你。”
她想起过去在七里县的那个夜晚。
杨烟倏然睁开眼睛,那么久之前,他就……
寂桐抚了抚她的头,问:“可你更爱他吗?还是更爱殿下?”
——
刘子恨没动,一把剑已横在他面前。
韩泠逼近他:“走吧,出去打一架,你若杀得了本宫,本宫就准你带她走。”
刘子恨抬手弹了一下,长剑应声而断,他缓慢摇了摇头:“我不杀你。”
“而且,不是我带她走,是她带我走。”他纠正,笑问眼前人,“你行吗?”
苏毓垂头立在一侧,突然抬眸,手在袖中握紧一个酒杯,悄悄抖了下。
杯子是刚才从桌上顺走,而只要摔杯,外头埋伏的兵将就会冲进来。
刚刚他离席,才被告知韩泠已带兵将院子围起来,布好了网。
于他,只能站在监国太子这头,没得选。
但此刻叫他震动的,不是外头的人,而是黑衣男子说——“是她带我走。”
韩泠歪了歪头,又正回来,眸子冷成一片深黑,恨意妒意一起攻上心头,讥讽:“阁下喜欢被女人玩弄于掌心?”
刘子恨“嗤”了一声,不屑:“是,我被她玩弄于股掌中了。但我,甘之如饴。你,行吗?”
韩泠忽地一把揪住他衣领,刘子恨没有反抗,只是低声问:“殿下自当一言九鼎。难不成忘了,那日在冠英伯府,你亲口说的话?”
-“你若能救她离开,以后,就替我护着她吧。”
刘子恨却道:“但她既非我所救,自然也不是替你护她——她只是她自己。”
“殿下,流水有情,但落花无意。你又何必非要留住,不如且送她去往想去的河岸……”
韩泠失了力气,想起杨烟问他,“你是要留住一具躯壳,还是要放飞一个鲜活的人?”
他本就不是来抢什么的。
他蓄力揪住黑衣男子,低声斥道:“我若不是要担负这个江山,当这个狗屁监国——现在在她身边,带她云游天下的就是我!只能是我!你要是敢让她少一根汗毛,我上天入地也不会放过你!”
他松开了手,凝视一瞬指上扳指,将拇指连同扳指一同握入拳中。
“是我把她弄丢了……可你若待她不好,我就带走她。”
“她凭什么会跟你走?”
“只要本宫想,就能带她走,哪怕囚她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叫你找着。”
“什么意思?”
“不信你试试。”
刘子恨平生第一次,怂了,他才不要试。
“好。”他应了。
——
檐下簌簌落了一阵雪。
迷蒙大雪、灯火通明中一道道黑影如鬼魅退远。
杨烟心里乱得很,没心思去细听院内响动。
寂桐问她,你更爱谁?
她沉默半晌,嘴巴瘪了瘪,左右来回翻了几遍,诚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我更爱自己吧。”
她往寂桐身上凑了凑,香香的。
“嫂嫂,我不是个好姑娘,有时我真讨厌自己。”
寂桐的手顿了顿,还是细细抚平她头上的炸毛。
“小时候我被关在家里,无从选择生活,一心想要四海为家。也不知道是天公太作美还是怎的,真的就家破人亡了,四处流离这么多年,遇到的事可能比原来一辈子能发生的都多。我好容易,好容易尝过了自在,便不想再给自己编织牢笼。”
“一入宫门深似海,皇权冰冷、礼教森严,武将相争不止,文臣口诛笔伐,繁文缛节、女子相争亦是后宫逃脱不了的命运。”
“嫂嫂,君恩似水流,得宠忧移失宠愁,那时你还能见到今日的我吗?”
“无论是皇城的囚笼,还是君宠的囚笼,我都不要。这是我的修行,我知道自在只能自己去修,所以即使心伤也要逃走……”
她的声音嗡嗡下去,寂桐觉得肩头被泪水慢慢浸湿。
“阿嫣,咱俩可真不一样。”她故意自嘲,“许是从小在囚笼待惯了,我就是那剪了翅膀的金丝鸟。我要是喜欢谁,可是拼了命地都要留住他——叫他跟我一起待着,甭想自己飞去外头逍遥自在。你瞧苏郎过的都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杨烟破涕为笑,跟着调侃:“是,是,可真是水深火热,转瞬都要当俩娃的爹了。”
寂桐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是说,阿嫣,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循着自己的心去做选择,所得即所愿,无憾、不悔。”
——
子时过半,街头打更人刚要举起梆子,四周街面或院中轰得腾起鞭炮炸响,将报时贺年的人声锣声彻底淹没。
寂桐已经睡熟,杨烟听着爆竹声响才迷迷糊糊要睡去,心内只暗暗祈祷,所得所愿,无憾、不悔。
苏毓和刘子恨凑热闹点过鞭炮,燃纸焚香祭天跪拜过,围着小泥炉,坐在檐下观雪煮茶饮酒,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守岁。
一辆宽敞华丽马车在数名禁军兵将簇拥下出城,冒雪连夜北行,离江南小城的万家灯火越来越遥远。
雪夜郊外寂静无声,背后头顶却忽地炸开七里长街庆贺新年的烟花。
韩泠在车中猛然一怔。
像数年前上元节途经七里县入京那般,五光十色、火树银花映照下,马车和队伍停了下来。
楚歌挑开车帘,楚辞坐在车辕上,他们一同抬头,遥遥望向东南方向天空。
将那年没心思看完的焰火,耐心看到荼靡寂寥。
花火燃烬后,极目望向大雪飘洒来处,晦朔之交的夜空仍是漆黑如墨,不见一颗星子。
新的一年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