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妻」
腊月底,即将接近清州地界。
他们拐到官道上来,夜里投宿到一家小镇客栈。
再行一两日,渡了江就能回到七里县。
阿儒美餐一顿早早入睡,杨烟却裹了披风悄悄出房门,问跑堂小厮要了一壶酒和两个碗,来到马棚。
天气不错,头顶无月,是漫天繁星。
高大黑马埋头进槽中悠闲吃草,前段时间累得精瘦,这段时间又养了回来。
刘子恨定很爱惜他的马,威风凛凛的皮毛在昏暗夜里似都在闪光。
她试探着摸了摸黑马鬃毛,黑马温温顺顺,没什么反抗。
又抓了把草喂给它,它乖乖凑过来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嚼。
“果然连坐骑脾气都像主人啊。”杨烟絮叨着感慨,想起那盛气凌马的火龙驹。
黑马却突然鼻息一喷,发出一声长啸。
杨烟受惊,连连后退,又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声响,如芒在背。
她迅速摸出袖里弹弓,转身拉弓要弹射——弹弓却轻易被对方从手里揪下来。
“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刘子恨叹息,声音虽低沉,语气里似有笑意。
他故意弄出些声响,想瞧瞧她什么反应。
杨烟无趣地将小银弹弓拽回来:“怎么吓唬人呢?”
刘子恨不答,鼻子却哼出一声。
他不高兴,又希望她能看出来他不高兴。
果然杨烟问:“怎么了?你不开心?”
“没有。”他否认。
“哦。”杨烟点头。
“你来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刘子恨问。
“路过,来瞧瞧你的马,嘿,肚腹坚实、四肢修长,腿蹄轻捷、膘肥体壮的,又是一匹千里马……”她像个相马官,拍着马屁股啧啧赞叹。
黑马给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头又往槽里拱了拱。
刘子恨也同时垂了垂头。
她想起重要一问:“它叫个什么名啊?”
“逐月。”男子答。
杨烟愣了愣,凝神向记忆中打捞,好像听他说过关于这个的什么话。
-“女子是云中月,皎洁澄明,男子是月上云,漂泊不定,但,彩云追月。”
恍然想了起来。
杨烟有些不好意思,原地转着步子,不知该做什么。
“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刘子恨拨了拨逐月马额间的一撮酷酷刘海,礼貌送她离开。
杨烟却不想走,她想说的还没开场呢。
“其实,我是来找你的。”她说,“你没要房间,我不知你去了哪儿,想着找到你的马,或许就能找着你。”
“找我?”
刘子恨身影似乎一晃,只见杨烟从地上提起了东西。
“带了酒,想与你共饮。”
她说着寻了处空地坐下。
男子却提醒:“你确定?旁边有堆马粪。”
“欸……”杨烟立刻弹跳起来,拍拍屁股,又闻闻手。
所幸没沾到。
“走了,去前厅!”她向他挥了挥手。
“去上面。”刘子恨却指了指房顶,那里才是他一直习惯待着的地方。
杨烟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挟着她稳稳飞起,落到马棚前头,客栈二楼屋脊上。
底下是不大的庭院,冬夜里不见半个人影。
头上是一株不知名树木的树冠,靠近江南,枝叶经冬未凋。
两人并排坐在星光下的树荫里,饮酒。
——
七里县重逢以来,他们一直在匆匆赶路,还没有坐下来喝酒聊天的机会。
杨烟给刘子恨倒了一碗酒,见他端到嘴边先抿一口,等半晌,似确定无毒后,才继续饮。
“我又不会给你下毒。”她揶揄。
“习惯了。”他认真回答。
杨烟哼着小调,自己也倒了一碗,咕咚咕咚干掉,袖子揩揩嘴,才靠近了猥琐试探问:
“阿艮,你有二十五了吧——你娶妻了吗?”
刘子恨似被呛到了,旋即咳嗽起来。
杨烟拧拧眉头,不是吧,喝这么慢也能呛?
刘子恨不答,头越来越低,干脆将酒碗盖到嘴上,一口就喝了光,捞过酒坛又倒一碗,饮尽,再倒一碗。
他饮得急,好像这浊酒是什么人间至味。
哐哐三碗下肚,才勉强压住胸膛不能自控的起伏。
杨烟知道越了界,过问了人家的私事,小心翼翼解释:
“路上我思量过一阵子,我是说,你若娶妻了,你妻子愿意叫你不分昼夜来做我的护卫?作为雇主也好,债主也罢,我是不是要给你些钱来补偿,或者咱们立个字据约定个期限,什么时候你心里觉得过得去了,也能抽身离开——”
“没娶。”刘子恨打断她的话,吐出两个字,不让她再继续。
“啊?”一张脸立刻凑过来,放大在他面前。
即使昏暗,他也能看清她的五官,熊皮大氅裹着满头炸毛,懵懂的大眼睛还眨巴眨巴着。
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刘子恨觉得晕眩,这张脸一瞬变为重影,摇晃着张开獠牙似要衔住他的嘴巴啃噬。
他的脸突然就红了透,不得不缩进树影遮掩。
过去她曾求他:“你就要成年了,不要娶妻可好?”
他说:“好,不娶。”
她便要他遵守诺言。
杨烟此刻却觉出愧疚,若他因信守这诺,当真一直未成家,岂不耽误他的人生?
“过去的玩笑话你不会当真了吧?”她问。
刘子恨回头面无表情看她一眼,又别过头去,胸腔却剧烈起伏起来。
杨烟瞧出不对劲,拍了拍他的背:“你生气了么?”
他彻底不理她了,给自己倒酒往肚子里灌。
杨烟不知所措,她没见过阿艮生气,忙把韩泠给她的银票都掏出来,塞他怀里:
“你别生气,我错了。小时候不懂事胡言乱语,现在补偿你,这些够不够给你娶个媳妇,结门亲事?”
“你走吧。”刘子恨冷冷开口赶她,“去睡觉。”
又囫囵抓了揉皱的银票还给她:“我娶妻也好,不娶妻也好,都是自己所愿,不用你来帮衬。”
“可……”杨烟站起身依依不舍,今晚她本来是要解开疙瘩的,不是越系越紧。
他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
她望了望地面,不敢往下跳。
“我不是要干涉你的人生,我其实想说的是,我——”
她跺跺脚着急解释,偏偏脚底一滑,踩掉了房顶几块瓦,瓦片翻滚到地面哗啦摔成碎片,惊动了客栈里的狼狗。
“汪汪汪……”几只恶狗循声奔过来冲着房顶狂吠起来。
她也随之扑倒,眼见要滚下去,刘子恨扔掉酒碗,伸手将她往身前一拽。
她跌坐回来,撞进他怀里,被他用双臂扣住身体,耳侧便传来熟悉的温和安抚:“别怕,有我。”
“谁!”客栈看守闻声也持棍棒跑来,在庭院中四处张望,绕着小楼又巡视一圈,没寻到可疑之人,才带狗离开。
二人隐于树影,杨烟一直没敢动弹,记得小时候去翻人家墙偷石榴,也被狗吓过。
等底下声音渐息,她才动了动胳膊,抬起头问:“走了没?”
“走……走了……”男子声音有些发紧。
杨烟才发觉触感不对,她的手不小心按在了他的、他的腿间……刚刚却以为是握着膝盖。
她比他还要窘,立刻收回手,嗫喏:“你把我送下去吧。”
她站起身,却听刘子恨唤了声:“阿嫣。”
杨烟被定住,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以前他偶尔会叫她小名,多数都是只用个“你”指代。
“我在。”她说。
刘子恨才道:“我有话对你讲。”
“嗯?”
“坐下来,先饮酒。”
——
杨烟只得重新坐回屋脊,跟男子对酌。
失了一碗,就共用一碗,你一碗我一碗的,他不知是想将自己灌醉,还是想把她灌醉。
但许多年过去,她的酒量练了出来,只是微醺。
刘子恨却是为了保持清醒敏锐,极少饮酒,渐渐承受不住酒意侵袭。
“你醉了,别喝了。”杨烟从他手边夺过碗,连酒坛一起收到一边。
男子幽幽开了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杨烟想了想,道:“你曾是赤影阁杀手,不是么?可现在不是了,你是我的影子。”
刘子恨却摇了摇头:“我不是王侯将相,不是世家公卿,不是徭役壮丁,没有家国大义,没有亲族责任,从前只是个能走路的死人。”
“我没见过父母,三岁就被卖入阁中,从记事起不是在挨打就是在练功……”
他深吸一口气,像讲述什么古老故事。
“师父有条缀满铁狼牙的皮鞭,抽到身上都要带走血肉……我背上被打的便都是孔洞……”
“小时候,咬着牙撑着,练功挨打,识毒辨药,学各种求生技能,一直到阁里没人打得过我。十四岁,接到任务,去定州联络西辽,获取情报。然后,就遇到了你。”
他头一回说那么多话,隔了十多年,终于亲口向她撕破了真相。
“我是赤影而不是暗影,你却以为我是来保护你的。当时你还是个天天惹祸的小不点,小小年纪真是天真的很呢。”
杨烟呆愣住,这些年她已慢慢拼凑出定州城破、朔北之战的背后隐秘,可当他真的说出来时,还是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刘子恨却慢慢伸出食指,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呵痒般轻轻地扫。
“某些事情经过粉饰后或许很美好,但却不是现实。”
他的眸色逐渐变深,手指在她额头和眼窝反复流连。
“我数次出入你父亲书房,窃取定州城防部署;数次往返西辽和祁,输送情报;数次以你的命和定州安危为胁,叫你父亲为晏渚办事……”
手指又顺着眼窝游移到鼻梁上,沿着鼻梁滑向她的唇。
杨烟想要起身逃走,却被男子按着身子固定在原地。
他按着她的唇瓣,靠近她的脖子,边呼气边压低声音极其暧昧地问:“你害怕了?”
一侧嘴角微挑,露出个阴郁笑来。
“那时候,你可一点儿都不怕我。”
杨烟瞳孔放大,她缓缓转过头盯着男子的脸,觉得什么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的脸似蒙了一层霜,朦胧而寒凉。
阿艮从没这样对她讲过话。
“阿艮,这才是真正的你么?”杨烟瞬间清醒,将他推远,“你……骗子,混蛋!”
几乎是从嘴里艰难挤出来几个字。
“我是骗子……”刘子恨重复一遍,再次靠近她,星光下眸子如寒潭般幽深。
“可我比你更痛苦。”压抑着某种情绪,他近乎哑声道。
“后来,我就刺探不出情报了。与其说刺探不出,不如说根本就不想。”
“因为懈怠任务,阁里要将我召回,但我回去就得死。”
他沉寂的目光终于有了流动。
“可,那时我不想死了。因为有个女孩儿送了我把扇子,跟我说,要跟我浪迹天涯,叫我不要娶妻,等着她长大……”
“有了你,我就不想做个死人了,想为自己活一次。”
刘子恨终于说出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阿艮……”杨烟只觉自己呼吸也要滞住。
在她无所事事的少女时代,边往河里打飞漂边向他倾吐闺中愁怨时,他却已经在善恶之间撕扯,在生死之间徘徊。
“所以,我把来召我的人都杀了,后来,把追杀我的人也都杀了,再后来,把阁主也杀了……”
刘子恨缓慢道,眼中的轻佻神色倏然消失,仿佛是一直挣扎在谎言的泥潭里,最后终于放弃,任由自己淹没下去。
他垂下了头,树影落在脸上,交错纵横。
然后低声笑了:“阿嫣,遇见你之前,我从不知欢乐滋味。”
杨烟却是平静了,她怔怔半晌,突然意识到,他不是想告诉她过去多么残酷,不是诋毁她父亲多么软弱,不是嘲笑她的蒙昧无知,而是像一个濒临溺水的人拼尽全力向她求救。
他一直陷在过去的旋涡中,不能叫自己解脱。
杨烟伸手抚了抚他的脸,竟发现全是泪水。
-
“阿艮哥哥,我还在啊,你看看我。”
她顺着他脸上剑痕,从眼角抚到下巴,将他的手整个儿地贴到自己脸颊上,叫他明白,一切的反抗都没有白费。
她明白了那年他为何一定要走。
她问:“当年你离开我,是为了获得自由身?”
“我用两年才重获自由,可那时定州早已成为废墟,只能查到你死去了……”
刘子恨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随后才有了抑制不住的情绪起伏。
“我承诺过,我若还活着,要去找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想着替你看遍山海,就可以去黄泉陪你,秦兄却给我递来了信……”
两年的破茧时光,虚无而漫长,他的世界只剩下“杀人”。
他和师父合力屠戮了赤影阁,最后一战的惨烈使他在之后几年里还常常在梦中看见血的弥漫。
恢复自由后,却发现茫茫人海再也寻不到慕容嫣,他才意识到自己心的永恒陷落——直至寻回那个已经长大,依旧古灵精怪却更洒脱醉人的女子。
可与她重逢后他又生出新的眷恋,这崭新的眷恋和饱经风霜的本心交织在一起,就结成了密密麻麻的情网——让他回到少年时最欢乐的那几年, 日复一日体验着恋慕的悸动、思念的熬煎、危险的诱惑和不确定的忐忑,如饮烈酒不知醉,如坠云雾不知醒。
“但寻着了你,你却成了别人的。”刘子恨的手动了动,终于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阿嫣,你可以跟任何人在一起,你是自由的。以后你想跟谁在一起,我都可以帮你抢来,帮你去护卫好他。”
“可你别叫我去娶什么妻……我想娶的妻子,从过去到现在,自始至终,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