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
政和三年,十月二十六,逢着小雪节气,却没有下雪,是个晴朗干冷的初冬日子。
下早朝后,马抚青引着昭安帝和淑妃去皇城后花园内湖湖心岛阁楼听舞乐班献艺。
舞乐班是淑妃斥巨金邀来,老早就求着帝王暂时抛开政务,专心陪她一日。因仲义的案子,昭安帝心中郁闷许久,索性随她去散心。
湖水将结冰却未结冰,皇家的画船拨开凝滞水面,将帝王和妃子送进管弦旖旎、银烛流泻的暖阁。
萧玉何带一队殿前司禁军跟来护卫,在暖阁外层层把守,吩咐闲人闲事不要来打搅。
泊在对岸边的船都悄悄撤了走。
湖心岛成了一座孤岛。
翰林院张万宁照例带一众翰林入紫金宫偏殿待诏所日常誊撰办公,一个女子着侍从服混于其中,悄悄跟着入了宫。
日头高高升起时,虞都城外禁军大营,了望台上,站岗士兵突见远远有黑压压大军向京城抵近。
前方呈报军情的士兵骑马擎旗急急奔入大营。
上万仲家军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正向京城集结,距京城只有七十里。
今日当值的是赤狐军将领陈洋,他亲自打马将军报呈向枢密院。
枢密使张訏下令暂时关闭京城城门,对内封锁消息,禁军上四军分别从四面护住京城,严密监视仲家军动向,待呈报天子后,决定是否出兵进攻。
张訏乘小轿到了宫城,却被告知帝王今日不召见任何人。
“边防军有异动,尔等敢担贻误军情的罪责吗?!”张訏痛斥着,要求将军报交由皇城亲卫禁军立刻移交。
亲卫军统领陆鹏举不敢怠慢,以军情紧急,去湖心岛护驾为由,带走宫城部分戍守禁军,清出一条道路。
可因无船可渡,通报军情的亲卫军皆被挡在内湖岸边。
数名兵将跪倒在地向湖心阁叫喊,守卫歌楼的士兵却不为所动。
暖阁中香雾缥缈丝竹喑哑,舞女罗袂清扬摇曳生姿,帝王和妃嫔醉卧软榻,欢歌畅饮纵情肆意,不知今夕何夕。
——
未时刚过,冠英伯府冲出几匹骏马,韩泠带燕然飞、楚辞、楚歌和黄兵,往宫城方向行去。
西门隆化门适时洞开,五匹马迅速入皇城。
宫门在身后徐徐关闭,行门班都知沈铮押着辆板车等在狭长甬道内。
几人从车上拽过长枪、佩刀和弓箭,直直驰向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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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大仙带着苏毓已在京城转了半天,终于随着罗盘指引,骑马行到宫城附近。
“她还活着,方位在正中,偌大的皇城——莫不是紫金宫?”邱大仙回头。
苏毓从马上翻下:“我这就入宫寻她。”
邱大仙抬头望了望高耸宫墙,从宫中救人,谈何容易?
“她定被关在隐秘之处,有人看守。怕单凭你,救不了她,交给贫道,你去做你该做的。”
他从袖中掏出爬墙索,准备博上一博。
“我去。”一人按住了邱大仙要甩扔绳索的手。
两人回头,一身黑衫的男子摘下了斗笠。
“你一直跟着我们?”苏毓问。
刘子恨不置可否,浅淡道:“我刚看到,定王入了东宫。”
“那交由阁下了。”苏毓神情一凛,向他拱手施礼,立刻打马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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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阁楼禅室中传来悠扬琴声。
自被昭安帝宣诏过,太子已经数日未出禅房,将自己彻底隔绝进只有一个人的空间。
迎着西斜日光,瞧见几匹马飞驰而来时,东宫守卫从午后的昏睡中猛然转醒。
几人忙持长枪交叉向前阻拦,打头的士兵却被韩泠一枪刺着挑起,甩到了宫门上。
火龙驹嘶鸣着跨入东宫。
宫女内侍早就慌作一团,纷纷回房间闭上了门。
一队守卫禁军退到太子所在阁楼前。
一队禁军奔向后院,护住太子妃和公主。
士兵踉跄跪地跑向阁楼报信:“殿下,有人纵马杀过来了!”
阁楼上琴声却未停止。
燕然飞等人牵制住东宫守卫,韩泠在阁楼前下马,提着长枪只身闯进二楼禅房。
房内青烟缭绕,如在云雾之境。
韩泠抬手指擦了擦鼻子,他向来不爱这种味道,想吐。
太子韩熠正面向紫衣公子画像抚琴,背对着他,刚好收束最后一个音符。
余音袅袅,在空气中震颤。
“等你好久,终于来了啊。”韩熠回过头来。
他未着蟒袍,只披着一身宽大月白长衫,头束白玉冠,像个清朗书生。
上次见面是何时呢?他都快忘了,但一些东西浸入骨髓,永远不会忘。
前年,晏渚呈上一则信笺,问他:“殿下不想知道,在京南路时,师家公子是谁设计捉到的么?”
信里描述了韩泠夜袭明州庄园,将师意玄活捉始末。
他本来都不想活了,想着不如就随玄哥儿去了吧,但万念俱灰时竟寻到杀害玄哥儿真正的凶手。
若非韩泠捉了师意玄,师家就不会倒,师家不倒,他的玄哥儿就不会死,早晚还能回到他身边……
韩熠慢条斯理褪下手上紫戒,然后站起身,把戒指放到贡案前托盘上。
才狠厉问:“私带兵器,擅闯东宫,这一条就够削你的爵了——韩泠,你要造反么?”
韩泠一言不发,长枪猝然丢远,一个箭步过去,直接扣住他的手,抽出匕首抵到他脖子上。
“韩泠……”韩熠抽了一口气,“你敢吗?杀了本宫,罪加十等,不怕父皇先杀你再杀你女人,灭了你的镇北军?”
“你杀了我舅舅,不是吗?我不杀你,我叫父皇审判你。”韩泠面无表情,拖着韩熠要往外走。
韩熠却扳住手边几案,笑道:“你可真蠢,你以为父皇想叫仲义活吗?”
韩泠步子止住,回身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抵到禅室一角,重重给了他脸颊一拳,冷眼问:“你说什么?”
韩熠吐出口血沫,喘息道:“本宫告诉你,父皇早就知道……毒是本宫下的,但他什么也没说……还把医药官给赐死了。”
“大祁的江山,只能姓韩,不能姓仲,不是吗?”
韩泠手上失了几分力气,韩熠从墙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地。
“舅舅已经卸了兵权,告老回乡,你为何还要动他?”韩泠站着,居高临下问。
“杀人不如诛心。”韩熠指了指画像上的人,“你也杀了他不是吗?不叫我跟他在一起,那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最你在意的人杀了,只叫你活着。”
“孤独地活着,跟我一样。”
韩熠嘴角挂上邪恶笑意。
韩泠抬头望着画像,辨认半晌,才问:“师意玄?”
“他举家谋逆,罪有应得,我已保他全家,还要我怎样?”韩泠蹲下身来,费解地盯着韩熠,问,“他能跟忠心耿耿戍守边关的元帅相提并论?”
“在太子眼中,一个戏子,比国之将帅还要重要?”
韩熠无所谓地笑了:“韩泠,我不像你,胸有大志,天之骄子。从小到大,我就是一只剪了翅膀被严密监视的笼中鸟。只有玄哥儿,给过我一点儿温暖,叫我窥得见一点点自由。呵呵……你怎会懂?”
“在我心里,谁都没有他重要!”
韩泠拧着眉头听完,啐道:“你真是个疯子!”
韩熠嗓子嘶哑起来:“我是疯子,你呢?仲义死了,你不也疯了?不是叫整个仲家军跟着你发疯?案子已结,不可能再翻案。而你,图谋造反,百死不赎……你若要杀我,那就一起死吧,连带仲家军镇北军都要一同跟着埋葬!”
韩熠握起韩泠的手,将匕首再次抵向自己脖子:“来呀!”
韩泠却猛地将他推开,把匕首收回鞘中,从袖里抽出绳子,将他绑了起来。
“我的罪不由你判,你的罪你必须亲偿!”
——
黄昏时分,如血残阳映照下,韩泠骑马挟持着太子,带着燕然飞等人驰到紫金宫。
没有圣命,宫城禁军皆不敢动用兵器,只能跟在后头追赶,宫女内侍原地抱头蹲下,不敢抬头。
韩泠将韩熠拖上紫金宫殿外长长白色御道。
十六年前,他被乳母从这条步道上带离皇宫,带离父亲。
这次,他一步步走近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到了景阳钟撞晚钟的时间,却因这一突发变故,没有内侍敢上前。
阔大的殿前空地,一跪一站着兄弟两人。
燕然飞、楚辞、楚歌和黄兵前后左右四面护卫。
亲卫军距他们百步远,按住佩刀,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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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花园内湖岸边已乌泱泱跪了一地禁军和内侍宫女,在夕阳铺洒了一池金光中,帝王酒酣尽兴,花船终于从湖心岛回转。
等昭安帝上了岸,才发现变天了。
“韩泠是找死吗?”他气急败坏地问马抚青。
马抚青引着他匆匆上与辇,谦恭道:“奴才不知,许是心内忧愤,又没找着圣上,向太子撒气。”
昭安帝白了他一眼,命人将淑妃送走,匆匆从后门拐进紫金宫。
刚要下诏将韩泠拿下,却听禁军将领禀报说,仲家军行进一日,此时已围住京城,在城外与禁军对峙。
昭安帝握紧了龙椅扶手。
即使没有虎符,仲家军还是听那小子调遣。
宫里京外,两处牵制。
他竟不能想到,为了这一天,那小子究竟筹备了多久。
“陛下,要出兵讨伐叛军吗?”将领问。
“那是仲义练的精兵,你有几分胜算?”
“陛下给末将两万精兵,或有七分。”
昭安帝将手边茶碗甩过来,稀里哗啦砸到地上。
“禁军是朕的,仲家军也是朕的,左手打右手,一次还要折损三万兵马?京城大动干戈,动摇国本,是小事吗?”
“传旨,仲家军不动,禁军不动,若有异动,即刻征讨。”
将领接旨离开。
昭安帝走下龙椅,隔着宫殿大门,遥遥看见韩泠按着韩熠跪在高台下御道上。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最叫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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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听到紫金宫内传来人声和响动,韩泠也跪了下来:“儿臣求见父皇。”
殿门却幽幽关了上。
韩熠嘴角抽了抽,嗤笑起来。
韩泠又重复了一遍:“儿臣求见父皇。”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
暮霭流岚层层叠叠覆在天边。
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地平线时,殿门“嘎吱”一声,开了。
昏暗中,十数名殿前司禁军推搡着一个戴着手镣脚镣,身体还被绳索绑缚着的女子出来。
那女子披头散发,冬日里只潦草套了件破旧灰衫灰裤,赤着冻得发红的双脚,一步一顿地前行,出现在韩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