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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案」

日光将地上跪着的人影拉长。

这是韩泠跪在宫外的第四日,他知道自己是在破釜沉舟。

三年前,他满身是血,在宫城外请求入宫面圣。

三年后,他一身净白,呈上两枚虎符和一卷奏疏,请求查出指使何俊与杜霖毒杀仲义的幕后之手。

上交兵权,几日的长跪,迅速跪出了名堂。

京里京外皆传得沸沸扬扬,治水治疫,征战朔北,人人见到他的忠和勇。千里奔丧,为舅父申冤,宁愿交出所有权力,人人见到他的孝和义。

第二日,于垦就抱着何擎的牌位陪着他一起跪;

第三日陆鹏举、左昀过来了;

到了第四日,赤狐军指挥使陈洋、郑新等人也来了,不到正午,隆化门前已齐刷刷跪了数十人。

这一日早朝,御史台众御史集体上书,请求彻查此案。

武将文臣统一了战线,压力都给到帝王这边。

昭安帝下朝回到福宁殿就开始摔东西,终于问出这一句:“连朕的禁军都跟着跪,是要造反吗?”

偏偏这些人都未带寸铁,诉求正当,叫他没办法问罪。

他疲累地瘫在榻上。

马抚青过来附耳道:“圣上要的人,到了。”

昭安帝猛然坐起身,终于松开拧了数日的眉头,下旨:“查案吧。”

“再把太子叫来。”

当天下午,昭安帝颁旨要查清安国公中毒始末,皇城外下跪的人才散掉,韩泠也回了仲府。

案件重查,昭安帝却并不见他,又拖了几日,大理寺直接宣布,案子查清,指使杜霖的正是宰相晏渚。

晏渚买通医药官多次少量偷走毒药,积少成多,以杜风性命为胁指使杜霖寻人下毒。

动机即是自己因受儿子牵连心内郁结,忿忿不平,又见仲义进爵敕封国公分外眼红。

一番起落后,宰相被罢官下了大理寺。

而他背后,牵连出的京南路贪腐、和数州县官员的钱权勾连,终于水落石出。

——

结案公文是马抚青亲自送到仲府来的。

昭安帝给韩泠的奏疏上写了大大的红批——“到此为止。”

马抚青额外宣了抚恤旨意,将仲义的爵位交仲羽继承,给少年封了冠英伯。

一头是威压,一头是恩赏。

昭安帝叫他把水端稳了。

韩泠接过奏疏,叩谢皇命,留马抚青喝一盏茶再走。

-

马抚青推辞不过,去了侧厅。

捧壶侍者恭恭敬敬,点过茶捧碗给他时才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干爹。”

马抚青眼皮一跳,接过茶叹了口气。

顾十年叫旁人都退出去,自己也不说话,侍候过马抚青喝茶,又给他捏肩捶背。

这才问:“干爹说的话可还算数?”

“我说的什么?”马抚青装傻。

“那回春搜射礼后,干爹说殿下有前途,叫儿子做个趁手工具。这几年儿子兢兢业业,未曾懈怠,不敢辜负干爹提携,可眼见着……”顾十年犹疑问,“干爹能不能给儿子个明示?也给儿子谋个活路,早投明主。”

马抚青握住了他力度渐轻的手。

“上回干爹说的话,你可只记了一半,另一半呢?”

“另一——”顾十年顿了顿,“是严守底线。”

“干爹再问你,底线是什么?”

顾十年抬起头,目光越过马抚青肩膀,落到几乎一尘不染的青砖地面。

干爹的话言犹在耳——“底线是,大势。”

马抚青抖落肩上的手,站起身,才微微笑道:

“大势可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左右的,不过咱爷俩倒是能约定好,甭管如何,都得饶对方一命。活着,活好,才是咱们的‘大事’。那些忘恩负义的,可没什么好下场。”

顾十年掀袍下跪,磕了个头:“多谢干爹教诲!儿子铭记在心。”

临走前,马抚青细细打量顾十年一眼。

经了几年宫外历练,这青年已然成熟许多,眉宇间多了些笃定泰然,跟宫里那些没见过世面,成日媚上欺下、斗来斗去的内侍黄门,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并不是不知如何选择的惊慌无措样子。

心内感慨良多,马抚青又多说一句:“咱们的命,已注定,难把握。运,倒是可以搏一搏。”

——

送走马抚青,韩泠无波无澜的脸凝重下来。

当天傍晚,谭七终于姗姗赶到,跪下汇报:“夫人,不,慕容姑娘一个多月前就被掳走了。”

那河正值大汛,水流湍急,根本无法行船,王府戍卫只能沿河道搜寻,却一无所获。

急火攻心,韩泠突然吐了口血。

“主子!”谭七惊呼,数人便围了过去。

他抹了下嘴角鲜血,嘱咐邱大仙:“带着你的罗盘去找苏毓,让他去寻。”

既跟她撇清干系,他连寻她的资格都没有,但冥冥中仿佛知道是谁将她带了走。

他太了解她,阿嫣可不是傻子,那日来寻他,弄了漫天黑鸟,显然是有备而来,若只是普通劫匪,她一定想办法逃脱了。

除非,她已经被……

但他不敢去想,但凡多想一点儿,这些天勉力支撑自己的心防就要彻底坍塌。

他背后还有二十万边防军,有支持他的仲家军旧部,有江南士族和众多产业,有西北刚刚拓开的交易市场……

不是只有他自己,他的心里也不能只有她。

嘴里一片苦涩,韩泠又吐了一口血。

跟来的王府亲卫已陆续入城,金神医开了安神药叫他服用后休息,他却如何都睡不着。

躺在床上,数着月光透过明瓦窗洒下的明亮斑块,他只觉心内一片死灰。

道路似乎走到尽头,废了婚约,交了兵权,却没撬动什么,失了她,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灰下却始终有火星在闪烁。

他不甘心呀。

明明知道戕害舅舅的人是谁,却永远有座山横亘在那里。

舅舅一生光明磊落,却死于阴谋算计。

他一贯隐忍退让,却被逼入倒悬之境。

窗口忽地有鸽子扑簌翅膀的声响,他一个激灵翻下床来,打开窗子,将一只灰鸽捉进来,取下脚环上纸笺。

幽幽烛光映照着明暗不定的脸,读过传信,他将纸填进火里,连夜叫人入府议事。

——

直至天将破晓,众人散去,他吹灭蜡烛,倚坐到榻上,出神地转着手上鹿骨扳指。

又从怀中掏出匕首,拔出鞘仔细盯着刀身瞧,即使昏暗,“相知万古”几个字却在熠熠闪光。

耳旁倏然吹过一阵风,熟悉的气息叫他立刻警觉,刀身翻转,刺向一侧。

那人立刻退开,轻盈躲过一击。

“谁?”向着黑处,韩泠问,“出来。”

一袭黑衫从暗处走出,韩泠只觉颌下一紧,一根丝线不知何时已勒在他的脖颈。

“你最好别动。”刚刚接近他的瞬间,刘子恨便拉开了暗器赤影。

“你……来杀我?”韩泠将来人看了清楚,问,“受谁指使?”

刘子恨不答,反问:“你不成婚,把她丢哪儿去了?”

韩泠挑了挑眉,语气松弛下来:“她是谁?”

“她……”刘子恨张开口却卡住,叫不出名字。

韩泠抬手拉开脖上丝线,笑道:“少侠夜探伯府,竟为这个?”

他捻捻手指,指间已被割出血渍。

“你也看到了,本王孤身一个,身边没有女人,她在哪儿,我不知道。”

“或许,还得靠少侠给她找出来。”

“什么意思?”刘子恨收回丝线。

韩泠抽出手帕按住脖子,往隐约透出亮光的窗外瞧去,半晌道:“阿嫣失踪了。她若还活着,本王没猜错的话,应是被关在宫里某处。”

“作为,牵制本王的棋子。”

空气里有微弱喘息声,韩泠机敏察觉:“你担心了?”

做惯暗影的人,最擅摒息,他知这人此刻有些失控。

刘子恨不吭声。

韩泠笑了:“你该担心的是我才对。我若死了,她定活不了。只有我活着,才能叫她好好活着。”

然后语气斗转:“阁下早就来了吧,一直藏在房顶,许是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既不是来杀我的,那么——”他向黑衣男子伸出手来,“刘子恨,最后一次,联手吧。”

刘子恨没动:“我已发过誓,不再靠近宫城,不会对皇帝不利。”

“自然,也不会出卖你。”他补充。

韩泠的手垂落下来,淡淡道:“天快亮了。过了今日,我不知是能死还是能活。我命不由我,也无力保护她。”

“我常常想,或许自己错了,应该让你一直留在她身边,做暗卫。”

“你若能救她离开,以后,就替我护着她吧。”

昏暗中,刘子恨抿了抿嘴,握紧拳头,还是坦然松开。

“我不愿意。”他说,“她的心在你那里。”

“她也不是物件,不需要你来交代我,她是自由的。”

说完这句,黑衣男子又同来时一样,风一般地消失了。

韩泠独自坐在渐渐亮起的室内,一行泪从眸中滑出,他抬袖子拭了拭脸颊。

想起遥远的过去,苏毓把那姑娘郑重交到他手上,叫他护住她,说自己“可为之死,而不可为之生”。

他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却发现根本护不住她。

他不能为之生,也不能为之死,到底连苏毓都不如。

他惹她遭刺杀、入狱、染病,几次濒死,又将她弃在成婚当日,被掳走生死未知。

他对得住赤狐军、镇北军和袍泽兄弟,对得住帝王和天地,独独对不住她。

他逼着自己慢慢放下执拗痴念,只想她好好活着,却连这最后一点儿奢望都不能笃定。

天光终究是要亮起的,他也只能给自己偷出一点点时间,用来思念她。

天亮以后,他披挂好银甲,等待一个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