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在船上待了四五日,又被禁军绕路带着走了一个多月,吃不饱也穿不暖,杨烟几乎瘦脱了相,嘴角裂出一道道沟壑,眼睛却还是闪闪亮亮。
隔了整整五十天,他没想过在这种情形下,竟还能再见到她。
活生生的她。
韩泠忍住心头同时汹涌的狂喜和痛楚,将头别了过去。
看到来人,韩熠却大笑起来:“到底是我赢了……韩老三,你才是个大傻子。”
韩泠握紧拳头,向殿内磕了个头:“儿臣已废弃婚约,和此女再无瓜葛,父皇又何必牵连外人?”
殿内沉寂半晌,渐次亮起了灯,映照得台下也是白如昼。
马抚青一手端着圣旨,一手捏着张纸笺步出殿外,亲手将纸笺呈给韩泠:“殿下不妨看看这个。”
韩泠接过打开,竟是之前在京南路签婚书时留的婚籍。
马抚青才道:“圣上说,审太子前,先审这桩案子。”
“殿下自述和这妖女无瓜葛,可这妖女对殿下,倒未必,取宠媚上,私下和亲王造婚籍,按律当——处死。”
“或者就当今日一事没发生过,京外没有大军,殿下也没劫持太子,您可以把这女子带走,娶了或纳了都成,封地爵位亦不变。”
他将手中圣旨往韩泠面前一送:“王爷若考虑清楚,就接旨吧。”
韩泠怔怔听着,隔着殿门隐约看到龙椅上端坐的人,终于咬牙切齿起来:“如此卑鄙!”
明明知道帝王会拿她牵制他,他却无能为力。
见他毫无反应,禁军踢了杨烟腿弯一脚,她已毫无反抗之力,踉跄跪下来。
禁军便举起了刀。
“不要!”韩泠下意识唤了一声,松开了韩熠。
高台上禁军立即冲下去救太子,燕然飞楚辞四人迅速抽刀,将韩熠围住。
韩泠手中匕首跌落到地上,他站起身,向马抚青捏着的圣旨伸过去。
“殿下!您知圣旨写的什么?”燕然飞喝了一声,将他惊醒。
无数人把命交给了他,他这是在做什么?事情尚未结束,他不能倒在紫金宫前。
他的手僵在那里。
“不许接,韩泠!”杨烟突然开口了,神神秘秘向高台下众人道,“我才不是妖女,而是九天之上的神女!我被上神派到人间传递谶言。”
边说边从手中放飞了一直握着的、最后一只纸鸟,黄色小鸟轻盈飞起。
她的声音愈来愈空灵飘渺,却清晰坚定:“定王韩泠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执掌天经地纬,是天上下凡的紫薇星斗!尔当顺天应人,大祁方有河清海晏,百代绵延!”
一颗明亮流星突然划过,击中飞到半空的纸鸟,纸鸟迅速燃成一只火鸟,向上继续飞去,渐渐融入星空。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连带那小鸟都有士兵叫着“妖物”,弯弓去射。
所谓谶语,是赤裸裸大逆不道之言。
“大胆妖女,口出什么狂言?”韩熠破口煽动起来,“定王韩泠谋大逆,还不诛之而后快!”
再无顾念的禁军纷纷冲上前来,杨烟身后的士兵想也不想,立即落刀。
韩泠蓦地冲上前去,一脚踢飞士兵手中的刀。
谋逆就谋逆吧,他突然想了明白。
今日之事,荒唐的简直像一场梦,世上哪有那么多沉冤昭雪,多的是纵曲枉直,含冤负屈。
如果他注定是史书上荒腔走板的潦草一笔,那至少叫他真实地活着时还能体验些暖意,无论是这姑娘,或者身后的无数人,天上的母亲、何擎和舅舅,都真真切切告诉他,此生没有虚度。
但不等他将杨烟搂住拽起,一阵狂风强劲吹刮而来。
人人被吹地迷了眼睛,再睁开时,都被震到说不出话来。
狂风来处,飘来五彩斑斓流云,清越裂帛声中,几只巨大凤凰口衔嘉穗扇动翅膀,曳着火红尾巴翩翩飞来,绕着紫金宫上空旋转游弋,喈喈作鸣。
“凤凰来仪,嘉禾合穗”,是天降祥瑞,众人皆被震慑,不敢再动。
从不相信世上有凤凰的人,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
京城百姓都被引着走到院中街面,抬头瞻仰或下跪祝祷。
狂风过境后,凤凰幽幽飞走,高台上女子却彻底失了踪影。
-“我才不是妖女,我是神女!”
她的话似还在耳侧回响。
紫金宫前,禁军士兵也陆续跪到地上伏身。
只有邱大仙在宫外一角,清扫拂尘推了推指,依稀见到有人挟着一名女子乘风飞走。
——
狂风中,杨烟紧紧抱住身侧将她掠起带走的人。
“师父,我等了好久好久,您终于来了!”她激动到满面泪水。
道人转过脸来,冲她笑了笑。
他诡异的眼眸中,一个瞳仁是深褐泛黑,一个瞳仁却是金色。
“您修成了天眼!”杨烟又惊道。
六年前,涯夫子在城隍庙同她告别,教她一道寻他的符咒。
-“信纸叠成纸鸢,带着符咒放飞,就是信使,它能给我递消息。但我此去清修,不到生死攸关,不得惊扰。”
这一路上,她一直在放飞纸鸟,叫它们给涯夫子传递消息,直到一日,纸鸟飞回,送来了师父音讯。
她的师父果然来救她了。
迎着风,杨烟深吸一口气,那是自由的味道。
涯夫子不再说话,带着她越飞越高,一只白鹤飞来,将二人承接住。
激动过后,杨烟趴着望向地面,看到韩泠拽着韩熠,登上台阶,走进紫金宫。
地上的人和物都渐渐成为一个个黑点……
有泪水滴落到白鹤背上,她轻问:“师父,我们还能去救救他吗?”
涯夫子摇了摇头,附在她耳边说:“俗世纷争几时休,没人救得了他们,叫他们自己争去吧。”
那日杨烟出定州城寻韩泠,用幻戏探出他心中所想。
他道:“若做待宰羔羊就是我的命——我偏要逆势而行!”
“要我罢兵,除死方休!”
她全然明白了他的所想所执,决心要助他一程。
借了涯夫子的力量,她最后帮他完成一场盛大幻戏表演。
白鹤带着她和涯夫子,离那座皇城越来越远。
杨烟心中默念:“韩泠,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
觉出手中一空时,韩泠就意识到了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杨烟挣脱他的臂膀,被一个黑影带走。
离开前,不知是不是幻觉,他依稀见她露出一张笑脸,口型里说——“保重。”
她随着凤凰飞远,韩泠握了握拳,回身拽住韩熠,向着大殿重新跪下来。
“儿臣求见父皇!”
她的深情厚意,身后所有人的努力托举,他都不能辜负。
沉默片刻,隔着不算遥远的距离,帝王暗沉的声音传来:“韩泠带太子进来——不准带兵器。”
韩泠笑了笑,取下身上弓箭,腰上佩刀,抚了抚他的匕首,轻轻放到地上。
想了想,又卸了身上铠甲。
他手无寸铁地拖着韩熠,踏着遍地清霜,一步步地,稳稳走向白色高台,走进巍峨肃穆的宫殿。
殿门在身后慢慢阖上,将他们和外头的禁军彻底隔开。
韩泠见到龙椅上端坐着的、熟悉又陌生的父亲,眼神冷厉到极点。
他带着韩熠跪了下来。
“韩泠,你到底要做什么?”昭安帝问,“朕现在就能治你意图谋反,即刻处死。”
韩泠却道:“就算父皇要治儿臣的罪,也要先审完儿臣的案子。”
昭安帝未置一词,似在等他继续说话。
他顿了顿,道:“太子韩熠毒杀安国公,儿臣要父皇按律治罪。”
韩熠瘪瘪嘴,央求:“父皇,救我!”
“你有什么证据?”昭安帝问。
韩泠扬了扬手:“出来吧。”
侧殿的门突然打开了。
三个人走出来,一人着翰林官袍,两人着侍从衣服。
着翰林官袍的人将幞头摘下来。
昭安帝鼻子轻轻拧了下。
是他特意从京南路召来做提刑官审仲义案的游允明,也是他查出仲义所中之毒。
一个侍从跪了下来,是内侍高涯。
高涯哆哆嗦嗦地坦白,那毒只有宫中才有,之前为皇后用过,毒杀了师意玄。
韩泠道:“能安排晏渚的,除了您,就是太子。儿臣不信是您,而刚才太子已亲口认了。”
韩熠啐了一口:“血口喷人!”
昭安帝没说话,抬了抬手中镇纸指向游允明,一支支小箭猝然飞来。
韩泠冲上前,要挡住游允明和高涯。
另一名侍从倏地抽出腰间软剑,“唰唰”几下,将箭矢卷走,落地时帽子掉落。
她站到最前头,护住他们,回过头来。
细长眉,圆脸,小酒窝,不是甘姐儿还是谁?
“没事吧?”游允明问。
甘姐儿摇摇头,软剑向昭安帝挥了挥。
一队禁军突然从后门冲了进来,护住帝王,并将几人团团围住。
昭安帝站起身,面色凝重,沉吟道:“数日前,太子已自请被废,不日将出宫。你若尚顾念兄弟情谊,朕也能饶你们一条活路。”
马抚青端了一把匕首走过来,割开缚住韩熠的绳索。
再将匕首呈给韩泠:“殿下,路,您自己选。”
韩泠抬眼瞅了瞅昭安帝,杀人诛心,杀人诛心,他的父亲自然懂得如何诛心。
但他已然走到此处,退无可退。
韩泠抬手,割断韩熠耳边一缕头发。
匕首和发丝同时落地。
韩熠松了松勒出红印的手腕,起身笑言:“韩泠,悬崖边的日子,我是过够了,你自己玩吧。我要过自在生活,找点乐子去了。”
他向昭安帝跪拜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韩熠渐行渐远的背影,韩泠抬胳膊捂住眼睛,拭走溢出眼角的泪水。
他委屈,他不甘,他也想什么都不要了,躲回镇北军营自己的房间里哭上一场。
彻底没了凭借,他再次成为砧板鱼肉。
但他偏要逆势而行。
-
韩泠抬起头来,向昭安帝问:“我放过他了,陛下拿什么来换?”
昭安帝面色沉静,叫马抚青端出个红色锦盒。
拿出来,是柔腻温润,皎白无瑕,雕琢着螭龙神兽的玉玺。
“不破不立,朕等你许久了。但,想要什么,你得自己来拿。”
似被白玉召唤,韩泠迈出步子。
一步步地,走上金箔铺就的台阶,走向象征权力最高处的龙椅。
殿顶却飞出一支羽箭,直直射向他的眉心。
韩泠撇头避开,箭矢贴着他的耳际刺到地面。
他继续向前。
无数支箭再次射向他,雨点般飞来时,他觉得父亲的面貌遥远而模糊。
甘姐儿欲飞身过来,肩上却中了一箭,游允明忙将她接住。
一道黑影闪电般从殿顶落下,丝线投出和箭矢碰撞,红光霹雳炸响,箭矢一根根卷曲着落到地面。
刘子恨站到韩泠身侧,目光和昭安帝对撞到一起。
这个发誓说不再靠近宫城的人,还是和儿子并肩站到了他的对面。
昭安帝终于笑了,走下龙椅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文能附众,武能威敌。那神女说的没错,泠儿啊,你比朕强。”
韩泠抬了抬眸,喉中卡着千言万语,最后只道:“父皇……”
“泠儿,你过来吧。”昭安帝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前殿后头。
——
殿后是不大的一间房,只置着一桌一椅,上悬匾额,刻着“朝乾夕惕”四个金字。
昭安帝坐在椅上,叫韩泠面向匾额跪下。
“朕每日上朝、退朝,皆要经过此匾,由是提醒自己,昼夜悬命不敢懈怠。世宗立朕为太子后,也叫朕跪在此处,问了朕三个问题。今日,朕要问你。”
“坐上这个位子,每一步决策都可能带来重重杀机,是包着箭矢的蜜糖,叫你日日不得安眠——你准备好了吗?”昭安帝问。
“何为谋国?是叫国家建立新秩序,不仅要施政改革,严明法令,体恤民力,励精图治,还要善于御下平衡文武群臣,背后更需巨额财力支撑——你准备好了吗?”
“生在袤土,囚于深宫,拥有天下却再也见不到关外广阔天地,去不了江河湖海,陪伴自己的,只有无边的孤独——你准备好了吗?”
接连三问,他作为君王,吐出自己的劳心忧愤。
接连三问,他作为父亲,道出自己的寂寞无奈。
韩泠抬起头,默默捏紧膝上袍衫。
昭安帝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下来:“说实话,泠儿。朕也一直没弄明白如何做个好皇帝,如何做个好父亲,所以落得这般萧索溃败。”
“朕索性什么都不想了,想去行宫去找皇后,平静度日。朕与阿媛年少结发,也曾情浓似海过,如今瞧瞧,都成了什么样子?分开两年了,朕很想她。”
昭安帝从椅上起身,唤了马抚青进来,转头又嘱咐:“脚下的路,朕已帮你铺好,以后怎么走,看你自己的了。如果有好的法子,别忘了叫人写封信告诉朕。”
马抚青躬身,扶昭安帝走了出去。
外头响起宫门冷滞的开关声。
——
天幕陡然阴沉下来,月亮未现,星子再也不见一颗。
一盏又一盏明亮飞鸢灯却自宫城上空升起,那是退兵的信号。
京外,围城的仲家军连夜退走。
第二日,虞都下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京里京外尽是白茫茫,掩盖了一切痕迹。
刚刚破晓时分,苏毓就随着御史台众御史徐徐步入宫城,朝贺昨夜有目共睹、“鸣凤在天”的祥瑞之兆。
瑞雪兆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