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断」
一个多月前,仲义抵达江州安国公府没多久,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喝下膳房熬的补汤后,突然毫无预兆地口吐鲜血。
整个国公府都为之震荡,不怎么费力就揪出了下毒之人,一个老实巴交、断了一条腿的侍从,是新建府邸因人手不够而招来的本地乡下人。
可等把他的脸洗净,胡须剃走,燕然飞才认出,那人竟是之前被革职的镇西军指挥使何俊。
他不知怎么跨越了千山万水,混进国公府的家丁队伍。
何俊当场要自刎,却被燕然飞直接拿银枪将他的手钉到了门框上。
他满手是血,挂在门上,看着数名医师围着仲义医治,笑到发了狂。
这毒见血封喉,根本没有解药。
多年来镇西军一直被镇北军的光芒压制,他这个将领就是个小透明,想来他一直是恨仲义的啊,叫别人都没了出头机会。
只能靠敛些小财,小心翼翼糊弄着过活日子,才为后来埋下祸端。
他被驱逐出镇西军不久,就有人找上了他,说要保他一家老小下半辈子衣食无忧,问他做不做。
做啊,为什么不做?
他这条命若还有最后一点儿价值,就是向那些压制过他的、看不起他的人——复仇。
瞧吧,即使躲得过战场上的刀枪,也躲不过小小的一碗汤药。
纵是公侯、元帅、将军,也都是血肉凡胎,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
他亲眼见证仲义的生命渐渐流失走……笑到眼泪都迸出来。
连帝王都端着藏着掖着,费心思打幌子做掩护都不敢做的事情,叫他给做到了。
-
临死前仲义叫管家仲安交给燕然飞一把银锁,那是冷玉笙小时候的东西,十二岁摘下来后,他一直私藏着。
“我……戎马一生……没什么遗憾。”
仲义最后交代,口中吐着血,眼睛勉强睁开,尚能看到艳阳高照的江南夏日,蝉鸣一浪噪过一浪。
可都是凡人,谁没有遗憾,他的儿女尚未成年,他还没同陆鹏举他们一起齐聚江南,喝茶下棋闲谈养老呢……
好日子还没开始,就猝不及防结束,总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叫……泠儿……照顾好夫人……然后——”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没了然后。
——
冷玉笙捞起脖上挂的银锁,眼泪从鼻尖滴落到锁上。
“我都不知道舅舅还叫我做什么,我都不知道……”他抬头,泪水几乎绝堤,“都不知道……”
他太想知道了。
哪怕是刀山火海,上天入地,只要舅舅叫他去的,他一定都会去。
却再也不能知道了。
他徒劳地捶打自己的头,却被杨烟拽住手臂。
她将他紧握的拳头一寸寸松开,拿自己的手心贴着握紧。
“我告诉你舅舅要你做什么吧。”她向他道。
冷玉笙猛地拽她一下,像濒临溺水的人拽住手边绳索:“你知道?”
杨烟摸了摸他的银锁,问:“这是小时候舅舅给你的?”
冷玉笙点头,这是出生时舅舅送他的诞辰礼。
“长命锁,长命锁,舅舅自然希望你永远记着,他一直想要的,只是要你好好活着而已。”她说。
“你如何知道?”
杨烟仰头望了望床帐顶,想到贯穿人生的无数次离别,笃定道:“我就是知道。”
“韩泠,权钱名利,其实都是假的。真正爱你的人,只想叫你快乐地活着呀。你母亲如是,舅舅如是,我亦如是。”
“可——”杨烟将手转过来,与他十指紧扣,“你也有你的责任,对吧。”
冷玉笙不能自控地崩溃掉,带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
不算遥远的记忆轰然袭来。
-
那晚月下祭奠何擎,仲义说:“想让你自由、矫健如天上苍鹰,舅舅其实不想让你做狼群中冲锋在前的头狼。”
“可,你长大了,不再是舅舅一个人的,你的将来也非舅舅能左右。”
“舅舅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隔着漫长时光,幻觉中舅舅最后一回将他提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泠儿,今后的路,你得自己走。”
父母对子女,莫不如此。
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哭得压抑而狼狈。
连带着她的手上,也沾满他的泪水。
杨烟就这么在昏暗中静静陪着他,陪着他潜向深潭,潜入湖底,潜进洞穴。
潜行在往昔的温馨回忆里,放纵地、彻底地哭一场。
悲恸良久,他柔声道:“阿嫣……我曾一心想着护好你,但我没做到,总是叫你独自去承受因我而起的风暴。后来想着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可我还是没做到,我的人生,早已不由自己左右。”
“听到外头的声音了吗?”他问。
杨烟支起耳朵。
是阵阵比讨伐西辽,和重骑兵战斗时更狠绝的嘶吼。
“二十万边防军,刚卸任主帅突然暴毙,他们想要的,不只是讨还一个公道。”
他将她的手移到唇边,缱绻亲吻她的手背。
“你听到长枪的悲鸣了吗?你想知道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冷玉笙才答了她最初的问话。
一字一句道:“背负着这些,阿嫣,我回不去了。”
杨烟眼中已经蓄满热泪,一滴一滴往下滚。
此刻终于能清晰看到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一切的一切。
“阿嫣,昨晚我去你家叩门时,你若能给我开开门,叫我见你一面,该有多好……”冷玉笙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昨夜檐下旖旎红光中,他抚上那曾连接过他们的门上兽环,却没能求见到他的姑娘。
总是要等到时过境迁才更清楚地知道,他是错失了最后一次,探见幸福的可能。
他另一只手慢慢移到她的脖颈。
杨烟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彻底陷入黑暗。
——
何俊被人绑起来审问,轻易地吐出幕后指使人的名字——杜霖。
几乎和指派杜风“毒杀韩泠”的时间重合。
冷玉笙沿着时间向前回溯,何俊隐藏到安国公府的那段时间,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四处招摇着传送大婚消息,严查进出定州的人员和车辆。
杜风的一通招认,成功叫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定州城。
而杜霖的真正目的,却是在江南毒杀仲义。
只要想到这里,他都想立即将自己碎尸万段。
清晨从定州城撤回镇北军营,燕然飞跪在营房内,声泪俱下控诉,而周围将士则主张立即将杜风军法处置。
杜风被带了上来,却惶恐摇着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
“你如何确定就是杜霖指使?你跟他见过面?”
被如此拷问时,何俊拿几乎烂掉的手指了指自己右腿,笑道:“就凭它啊。”
答应去毒杀仲义后,跟他对话的人终于从马车中姗姗走出,正是他过去的同僚,如今的户部尚书,杜霖。
杜霖平淡地说出自己的附加条件,若想保全一家老小性命荣华——就要断掉他一条腿,并且事成立刻自尽。
何俊瞧着他愣了愣神,恍惚记起自己在被扣押离开镇西军前,曾骂过杜风——“你个瘸腿王八蛋!”
那是何俊第一次平静地发笑,一切竟都是一圈又一圈的报应,往复循环。
好吧,既然世界这么烂了,何妨再烂一点儿。
他笃定咬出“杜霖”的名字。
既是同僚,虽不能一同共事,总可以一同死吧。
可因为该死的时间差,不等这消息完完全全传入京城,杜霖已被萧叶山弹劾进了大理寺。
这案子太大,非得圣上亲审,当日何俊便被羁押着,随安国公尸身一同入京。
燕然飞单骑奔来往朔北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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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风被压着头紧贴到冰冷地面,白色衣衫早就沾满尘土汗水泪水,变成了黑色。
冷玉笙抽出佩刀。
“杀了他!”
“百死不足以平愤!”
将士嚷嚷开,皆举刀欲上前将其剁为肉酱。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是假意投诚本王吗?是否是杜霖安排?”冷玉笙将刀尖对准他,居高临下问。
杜风嘴唇打着哆嗦,苍白如纸,却道:“殿下,我也是君子……早已改过自新,不再行苟且暗害之事……若您说算计,也是我父亲,不,是杜霖……算计了我。”
父亲早知他做不来毒杀之事,刻意给他机会叫他自爆吧。
只有自爆,才能撇清父子干系,自爆成功,反而转移走定王注意力。
杜风隐隐约约明白,父亲是要趁机与他决裂了。
好给他赌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
父母对子女,莫不如此。
平日里总千般要求万般期待,待到绝境时,常常只是愿景简单——活下去吧,孩子。
但,却也不问问,他愿不愿意呢?
他闭上眼睛,语气平静坦然:
“殿下,父债子还,我该死,您杀了我吧。”
冷玉笙双眼几乎滴出血来,却还是强忍着怒意放下了刀。
沉声道:“现在杀你换不回我舅舅,本王要去找真正的凶手。”
他削下杜风一缕头发,算是给将士一个交代,叫人把他押下去,候审。
从定州府门前知道这晴天霹雳消息,他虽紧绷至极点,却一直没落过泪。
杜风被带了走,他才像突然被灌进一坛醋,觉出胸口酸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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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相信,幕后主使就是杜霖吗?”白冉问。
“怎么可能,这是诛三族的大罪,杜霖膝下尚有子,会做这种不计后果之事?”李骞反驳。
沉默许久的苏毓站出来,躬身道:“杜霖背后是宰相晏渚,晏渚背后……”
冷玉笙狠狠捶了自己胸膛一下:“闭嘴!”
苏毓又道:“殿下,安国公之事,或是在试探您的底线,此事,不能了了。否则——”
“下次就是谋杀殿下,如此——镇北军危矣。”
众人皆长吸一口气。
仲义一生忠君护国,即使圣上有心给他个稳妥落地,也会有人不甘如此。
定王比太子威望重太多,早晚要有一场对决,树欲静而风不止,退让只能不断遭吞噬。
冷玉笙道:“仲家军、镇北军耗费安国公一生心血,不能散。大祁边防,更不能乱。”
“我等誓死护我军威!”任平霄拔刀带头高呼。
一时间,呼声响彻营房。
将士却来通报,又有人从江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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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头乱发,也似奔走多日,踉跄入营,跪着就挪到冷玉笙腿前。
涕泣四下自扇耳光:“殿下,奴该死啊!”
冷玉笙拿脚尖抬起他的脸。
竟是昭安帝指派给仲义的贴身内侍——高涯。
“圣上派奴护着国公爷,是奴没有及早发现歹人,没替国公爷试药,害了国公爷!”
按惯例,安国公的吃食都得他试了才给仲义入口。
但那日他被临时支走拿东西,回来就……
“你不扶灵回京,来这里做什么?”冷玉笙问。
高涯跪好,边哭边道:“燕小将军走后,医师查出了那毒,奴认得。所以,紧赶慢赶着过来了……”
“是什么?说!”冷玉笙心内的弦似突然崩断,一把拽起高涯,目露凶光。
“前年,也是差不多时间,皇后……要赐死师意玄,是奴亲手,往酒里下的毒。”高涯结结巴巴解释,“那毒,是西域所贡,只有,只有宫中才有……”
一句话就将冷玉笙死死钉住。
半晌他才无力地将高涯松开。
将士们却不干了,哭声更凄厉,以佩刀长枪乱舞或点地,表达委屈与不满。
“殿下,朝廷欺人太甚!咱们为国不计性命拼杀,换来了什么?”
“殿下,您要为元帅做主,要为仲家军做主!要为镇北军做主!”
……
“我等誓死效忠殿下!”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将士们立刻刷刷刷跪了一地。
——
只短短一个上午,改变历史的棘轮缓缓转动了。
来主持婚仪的礼部官员被即刻扣押。
苏毓由一队士兵护卫提前动身回京。
冷玉笙则被簇拥着走向练兵场,集结点兵起誓,在回转时遇到了一身红衣坐在马车上的女子。
他烧了圣旨,撕碎婚书,扯掉红线,与她斩断一切羁绊。
却在她面前终于哭了出来,坦露了全部悲伤与脆弱不舍。
他将她击倒昏睡过去,却捧着她的脚踝揉了又揉红线勒出的印痕,给她脚上伤处洗净止血,细心上了药。
最后一次亲吻了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