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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计」

这一夜,杨烟睡得很沉。

明明心内焦灼,想挣扎着坐起,身体却动弹不得。

像沉入深不见底的湖水,不断下坠,而她想抓住的人,遥遥站于岸边,映在水面上,离她越来越远……

“鬼压床”么?她心里猜测,马上深呼吸,用力勾脚蹬腿伸胳膊,终于惊醒。

却发现是真的没法动弹,自己竟被绳绑成粽子,置在一辆马车里。

而马车正在驰行。

记忆很快苏醒,她知道一定是韩泠绑了她,要给她送走。

杨烟试图活动下双手,从绳中抽出。

可绑的人似乎太了解她,给她双手扣在背后用牛筋绳般的东西绞得极紧,她动一分,绳也跟着松紧一分,一丝缝隙不给她。

可惜手上什么道具都没带,连随身小刀也没拿。

她像条鱼般摇了摇被束起的双腿,徒劳地吐出泡泡——叹息一声,放弃。

也不知马车行了多久,车外渐渐由暗变亮。

隐约听到街上鸡鸣狗吠和问早人语,早点摊支了起来,“鸡汤馄饨”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又渐远。

货郎的拨浪鼓摇得“噔噔”响。

即使神明陨落,日子还得过下去,还是普普通通的烟火人间。

杨烟立刻知道是到了定州城,马车正从南往北再往西走。

直到车子停定,车门打开,许久未照过面的谭七将她抱了出来。

“得罪。”他说,给她扔到慕容府她自己房间内,转身要走。

“等等,七爷,麻烦松个绑!”杨烟央求。

谭七却道:“委屈姑娘再等一日,明儿给你解开。”

“明天?”杨烟结结巴巴,“明,明天……我可就拉裤子了……我想解个手,换身衣服,洗个澡,再吃个饭,再——七爷,我不跑,你行个方便……”

谭七知她什么德性,不爱搭理。

“我猜殿下只让你把我看住吧,又不是叫我又脏又臭的。”杨烟嘟囔,“回头可别给我饿死。”

谭七沉默了。

杨烟沉吟一声:“这样吧,你找个信得过的女子,看着我吃饭洗澡上茅房,等都弄好了,再把我绑起来,可行?”

谭七想了想,关门退走,不一会儿,真的带了个陌生侍女来。

他给她松开绳子,盯着侍女备好恭桶浴桶和干净衣衫,带她拐进屏风后头盥洗之处,才退出去,守在门口。

过了许久,侍女抱着一摞脏衣躬身退出,谭七进房间,瞧见个女子躺在被子里。

要上手去绑人,发现竟是被迷晕的侍女。

那刚刚出去的那个……谭七打了个激灵,立刻转身去寻,却因对这府邸不甚熟悉,七拐八拐才遇着个男孩。

谭七问见没见着一个绿衣女子,耳上还戴着一双月牙耳环。

男孩给他指了个方向。

谭七抬腿追过去,来不及想那男孩看着其实有些面熟。

阿儒“噗嗤”笑了一声,才从假山后头把杨烟招呼出来。

杨烟已褪去青衫换上白裙,牵着愣是一声没吭的大狗炊饼,拿昨日穿的红衣给它闻了闻。

“乖,带我去找他。”她揉了揉炊饼的头,炊饼立刻骄傲转身带她跑起来。

“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阿儒追问。

“很快,在这儿乖乖等我啊。”杨烟回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能向他挥挥手。

狼狗带着她迅速跑远。

——

杨烟取了一匹枣红马,叫炊饼边闻着味儿边带着马跑,直接追出定州城,向东奔去。

追了不知多久,狼狗终于慢下来。

时辰已接近正午,太阳高高挂上头顶,她坐在马上隐约看到远处乌泱泱铠甲队伍擎着一片雪白和淡黄。

她将炊饼也抱到马上,加快速度奔向高处,从边缘向军队靠近。

极大的白底黑字仲字旗自队伍前头高高飘起,底下是望不到尽头的黄白黑三色灵幡,人人佩刀持长枪,骑兵皆背着弓箭。

杨烟粗略估计,这队伍接近万人,几乎是整个仲家军。

这场面可不像是去奔丧。

像在酝酿一场风暴。

完蛋了……

她心急如焚,边打马边从袖中散出密密麻麻黑色纸片,纸片被裹着飞向天空。

-

行在队伍前中部的,是一辆马车。

车上缀满黑幔白纱,定王韩泠银盔上扎着白布带,亲自护送。

仲羽和仲睿两个少年骑马跟在后头,皆披着麻衣腰系草绳,眼睛红肿。

车里是仲夫人和妹妹,再然后是浩浩荡荡的将士队伍。

前头开道的黄兵带兵匆匆返回:“主子,前边,前边——”

他话都说不齐整,但也不用说了。

众人皆看到,黄兵身后,远远的,铺天盖地黑压压鸟群像风一般汹涌袭来。

“这是什么?”楚辞震惊,抽刀奔到最前头,摆出防御姿势。

李骞一声令下,执盾牌的士兵立刻层层将马车护住。

“哥哥!”仲羽和仲睿惶恐唤了声。

“没事,安心守好舅母。”韩泠回头一笑安抚,纵马奔到队伍最前头,却没停下,继续向那似鸟群似蝗群涌来的地方奔去。

天空也被遮蔽掉,只有密不透风的黑,那些东西甚至发出奇怪叫声,转瞬将银甲将军包裹。

“主子!”黄兵和数名将士欲追他而去。

“贫道来!”邱大仙觉出哪里不对,及时止住他们,独自持拂尘骑马向黑处。

-

没入鸟群,韩泠嗅到黑鸟带着奇异香气在四散。

他将黑色领巾拽起掩住口鼻,挥刀过去。

但刀砍之处一丝阻力也无,像劈入空气,只能任无尽黑色将自己吞没。

眼前什么都瞧不见了,耳旁却依稀传来熟悉人声:

“身为一军之帅,当保一国之安稳,无令擅动,你这是做什么?”

“韩泠……你要造反?”

是他自己的声音。

鬼使神差的,他开口反问:“我母妃、舅舅皆因阴谋而死,他们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为国征战,不计生死,却被丢到江南;入京后几次三番遭人暗害;带兵筑城,治水治疫,推行武举尽心竭力,倾全部财力养军,数九寒冬带将士击退敌兵,换来了什么?”

“变本加厉。”

“害我心爱女子入狱,毒杀我最敬仰长辈,夺走我的一切!”

“他们怎配做宰相?怎配做太子,怎配做帝王?处处是阴谋诡计,给人使绊子——国亡矣。”

“我对他们一贯忍让,但,他们对我,有如杀父之仇,此仇不报,何谈丈夫!”

“仲家军刀动,天地动。要我罢兵,除死方休!”

他几乎是在呕,在绝对的黑暗中,将一颗心呕出,将自母亲离世后十六年的委屈苦痛摊开,也将自己一直刻意回避的现实摊开。

“韩泠……”人声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你的命,既非嫡子,本就不该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韩泠笑了。

于他,从生来便处处是阻碍。

连那些不自量力的瘦弱儒生,都能捧着书本说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偏偏他不能,连想一想都是大逆不道。

这人说得对啊,若自己只想苟活着,或许还能被封在哪里,做个荣华富贵美色遍享的安乐王爷。

可——舅舅那晚说的话,再次在心内震响。

“你有你的身份、责任和荣耀,生在这样的家族,要么做头狼,要么做安乐窝里的兔子,看似衣食无忧,只要人家想,就能把你吃掉。”

“舅舅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

他怔住,悟出话中别的意味。

然后向着黑暗再次举起长刀,聚力劈了过去:“若做待宰羔羊就是我的命——我偏要逆势而行!”

黑处渐渐涌起一阵旋涡,似要将他吸走。

突然漫天黑鸟像被什么击打到,叽叽喳喳散尽。

“别被骗了,是幻术!”邱大仙已落到他面前,拂尘卷走黑色烟尘,自天而降落回道人手中。

冷玉笙执刀的手慢慢放下,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

“大仙儿,我看见了……”他笃定道。

“看到什么了?”

“旋涡中心,是——”韩泠额上渗出汗珠,顺着头盔与脸颊边沿滑落。

是他自己的脸。

——

“殿下。”

一个身影却自黑色散尽处显现,是一身白衣的女子。

杨烟向他走过来,神色却不知是悲还是喜。

韩泠蓦地后退一步,惊问:“阿嫣……刚刚是你?你怎又跑出来了?”

杨烟不置可否,只躬身向他作了一揖,道:“我来救你了。”

-“你要遇着危险了,我会救你。”

这话仿佛还在耳畔,不只是哄他高兴的情话。

“你知道本王要去做什么?”韩泠将刀收入鞘中,挺直了脊背,“你不该来。”

却垂下眼眸,不敢看她,轻道:“没人救得了我。”

杨烟却答:“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能帮你。”

“凭什么?你算什么东西?”韩泠突然怒不可遏。

他才刚刚关好的心门像遭了沙漠中龙卷风摧枯拉朽掠过,连门带屋子一瞬都卷了走,唯余无尽风沙茫茫。

“本王好容易跟你断了牵连……就为了叫你再巴巴地撵上来?”

若她还要继续跟他纠缠不清,那他放弃那些,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眼中蓄满泪意,迅速再将目光垂下。

杨烟却不为所动,望着他认真道:“说完话我就走,殿下不妨听一听。我有一策,或能保全殿下和镇北军。”

“大仙儿,叫大家原地等一刻钟。”韩泠只觉被风沙迷了眼,嘱咐过邱大仙,下马走到她面前。

邱大仙挥了挥拂尘,策马回转。

远远只能看到二人在说着什么,不消一会儿,杨烟又躬了躬身,转身往山坡高处走。

坡上树底下还拴着狼狗和枣红马。

本要转身的银甲将军忽地又狂奔过去,猝不及防自背后将女子劈晕,扛着送到马背上。

韩泠去抱炊饼的头,炊饼俨然与他熟稔,伸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他跟炊饼说了句话,然后拍拍马身,炊饼便带着枣红马向定州城方向跑去。

骄阳下,韩泠怔怔望着一马一狗在腾起的烟尘中消失。

他怕她再追过来,又再连累她到万劫不复中去。

——

阿儒一直坐在慕容府门口等。

师父叫他乖乖等着,他就乖乖等着。

门楼上也挂着轻薄白纱,在风里飘飘扬扬。

他当然知道死是什么事情,婆婆死的时候,自己家中也挂了白幡。

但他跟那个大元帅不熟,无法为他的死而悲伤,只知道,他死了,而已。

他只是觉得师父和炊饼都不在身边,心里有些空荡。

直到夕阳西斜,才见枣红马独自跑了回来。

阿儒远远看到,立刻就迸出眼泪,飞奔着迎出去:“师父!”

可,马上根本没有人。

狼狗也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