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子」
隔着层层宽阔庭院,杨烟都听到了门外的悲愤嘶吼。
接着是凌乱奔走,凄厉嚎哭声此起彼伏响起,由模糊渐渐变得鲜明清晰……
她握紧了垂到手边的盖头一角。
心中却慌乱如儿时缩进弥勒佛身下那处黑暗空间,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却又不相信,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左等右等无人进来,侍女耐不住奔到门口去探消息,却和管家以及阿儒一起哭着回来了。
管家早已脱掉外衫,带人开始撕扯室内喜庆布置,一众小厮捧了白幡白布挂上。
阿儒却握紧杨烟胳膊,并不觉得外头的事大得过成婚,只替她打抱不平:“师父,那个大坏蛋带着人跑了。”
炊饼在他们身边乱转悠,咬住她的裙摆往外薅。
杨烟扯掉盖头,扔了团扇,问侍女:“怎么了?”
侍女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
经了朔北一战,西北边防家家户户皆崇敬仲家军,将镇北侯视若神明。
是他们定州城的守护神——陨落了啊。
街上到处是席地而坐捶打着哭嚎的人。
看热闹的人退到街边树下,捂住了脸。
院门外舂谷米的人扶住木棍,哀哀欲绝。
游仵作和朱夫子抱头哭作一团,鼻涕几乎垂到下巴。
孩童无助地瞧着身边突然跪地哭到抽搐的母亲,抱紧了手里小鼓。
小商贩含泪往摊上摆满了白纸假花。
红意在褪色,转瞬褪成满目灰白,一座城,挂满白幡白绸,处处都是悲声。
白幡招摇的凌乱街面,纸钱纷飞中,却有个红衣女子在奔跑,她摘了凤冠脱了翟衣霞帔,内里却还是鲜红,她跑丢了一只鞋子,干脆甩了罗袜,光着脚,踩过层层纸钱覆盖的红色亮片,穿越重重白障,奔向有光线透出的城门。
明明本是艳阳高照,似感了悲风,霎时愁云惨淡,城外衰草连天,一只被抛下的失群大雁往来徘徊,叫声凄厉断肠。
杨烟奔出定州城,沿着一路的车辙马蹄印奔走半日,踉跄来到镇北军营。
——
镇北军营营门扎起白楼白幡,肃穆庄严,连军旗都换了白色。
入目望去,又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白。
不断有披挂白布的车马和丧服士兵进进出出,草场上空却腾起阵阵烟尘,喊杀声震得鲜水河河水都起了浪波。
杨烟向守卫士兵请求入内。
那士兵红肿着一双眼,却毅然以长枪将她挡住:“今日将军不见客,姑娘回吧。”
“我就……问一句话。”杨烟费力站稳,发髻散乱,满头是汗,双脚因奔走已经磨出了血,此刻才觉出痛感在蔓延。
“姑娘回吧。”那士兵还是只有一句话,说完又落了泪。
杨烟默默转身,神色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有些不真实。
人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却无人给她一个解释。
“杨烟。”
身后有人唤她。
她回头,见是铠甲外着白服,额上扎了白布的萧玉何,正骑马押着一车白布和黄白纸钱要入营。
他下马拽着她上了身侧拉货马车,却低声交代:“到了营里快把你这身衣服换下来。”
“好。”杨烟点头,缩在纸堆布堆中不再言语,一路只盯着来来回回的丧服士兵。
每个人脸上都布满阴云,却有什么笃定情绪似在酝酿。
杨烟才清晰感受到,那个像神明一般的人,被韩泠捧到心内神殿中的人,真的去了。
“萧大哥,你带我去见殿下。”她突然请求。
萧玉何回头,却怔了一下,犹疑道:“他不会见你的。”
“他……还好么?”
问出来自己都觉得是屁话,她知道韩泠指定会发疯。
萧玉何别过脸去:“不好,但你不该去找他。你休息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定州家府,之后就不要再出来了。”
杨烟直起身子:“为什么?那我大哥呢?”
“他也在忙。”
萧玉何不说话了,默默牵马引着马车向前走。
却没等到营房,杨烟就见到了冷玉笙。
他穿着银甲,披麻戴孝,正带着几个同样穿着的将领从练兵场出来,好巧不巧跟她坐的马车打了个照面。
-
杨烟猛地缩回双脚,脚上鲜血却已经染红了纸钱。
“我……”此刻她恨不得把自己埋进纸钱堆里,但这红里衣也不能再往下脱了,扒开就只剩件薄纱制的红色鸳鸯肚兜。
男子眼眸已然黯淡成灰色,不复有半点光彩,直直伫立在那里,似一尊冰冷石雕。
萧玉何连忙往她身前挡了挡,试图解释。
却立刻被一只手重重拨开,冷玉笙走上前,一把将她从马车上拽下来。
她被丢到众人面前,像一片花瓣落入雪堆。
杨烟觉得羞愧难耐,想着的确不该来,但此刻为时已晚。
她鼓起勇气道: “我知道你难受——”
话音未落,冷玉笙却猛地抬手拔掉她头上的金雀簪,本就乱糟糟的发髻彻底散开,一头青丝扑落下来。
男子不由分说掰弯簪子,取出卷成小卷的婚书撕碎,连同簪子丢到地上。又薅下自己腰间玉佩,同样取出婚书撕碎,一同丢掉。
低头再审视她一圈,弯腰捧起她带血的脚,给她一下扳坐到地上,手指一勾就将踝上红线扯了断。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费尽心机结的红线,轻轻一扯就断了。
杨烟脚面上磨破之处,又往下落了一滴血水。
她却呆坐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把圣旨拿来。”冷玉笙向楚辞吩咐。
楚辞犹豫,却被他瞪了一眼,只能回转身子跑走,不一会儿捧着个盒子过来。
冷玉笙接过卷轴,向军师白冉伸手,白冉会意递上火折。
在数人围观下,赐婚的圣旨被点了一把火,扔到金簪和玉佩一处,火光将它们一同吞没。
“在场诸位皆是见证!” 他面无表情转过脸来,向杨烟道,“你,我,再无瓜葛了。”
说完抬脚就走。
杨烟立刻起身,跳上前来伸手挡住他,问:“为什么?”
他却直接闯过她的阻拦,给她推到一边去,带着一帮人走了。
杨烟仰头大睁着眼睛望着天,强忍着不叫泪水掉落。
男子却突然拐了回来,一把薅住她胳膊,拽着她就走:
“想知道为什么?”
“好,我告诉你!”
——
他强势、粗暴地将她拖入他的营房里间,反手关上门,拉上唯一的小窗帘子。
房内昏暗、幽闭,像深潭,像湖底。
他像个巨怪缠上了她,钳住她的身体不让她游动。
“韩泠……”杨烟想说话,却被他咬住了唇,吸住了舌,堵住哪怕一丝丝想要泄露话语的缝隙。
他闭了她的腮,夹住她的尾,将她翻转过来,大手一扫桌上东西,趴着压到桌面上。
茶壶茶碗碎落一地。
他却将她的里衣扯到肩下,手贴到几近透明的肚兜上去,游走。
布料因流汗而变得滑腻,轻轻探过,身体就起了紧张战栗。
他离开她的唇,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是盯着在昏暗中越来越清晰的细长脖颈、纤薄后背,手指沿着蝴蝶骨慢慢下滑,探进红衣,拐到极诱人的起伏之处,解了汗巾,按捏上去。
嘴巴又叼住了她的耳朵,柔软的,滚烫的,密密地吮,细细地咬……
杨烟徒劳地掰着他的手,紧咬住牙关,与熟悉的、不能自持的情欲做斗争。
“不是喜欢用香吗?怎么不点上你的销魂香?”
“怎么?没带?要不要派人给你回去取?”
冷玉笙贴着她耳朵质问。
杨烟头贴着桌面,不吭声了。
“今天偏不叫你用!”他掀开她的裙子。
他要从背后,欺负她。
却在即将触到的瞬间,听到她细细低问:“韩泠……既无瓜葛……你又是何必?”
冷玉笙迟疑了,觉得浑身的血又轰得涌回大脑。
他松开了她,喘息却未止,伏在她身上,终于慢慢啜泣起来。
她回转身子,抱住了他。
-
哭了良久,冷玉笙收敛情绪,将她抱回床上,自己则靠坐在床边,声音嘶哑地问 :“那莲子香,到底叫什么?”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那回他与她月下缠绵过,她说那香叫“莲子”,叫他既羞涩又兴奋,是多么遥远的昨日。
杨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诚实招供:“是‘怜子’,空怜子心苦,是避子香。”
实话总是伤人。
冷玉笙抱了抱头:“所以,你一直诓我是催情香,给我用了两年多是吗?你是不愿意跟我有孩子,还是我不配做你孩子的爹?”
“没有。”杨烟不知该怎么解释,“我是觉得我不配做母亲,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冷玉笙莫名又腾起怒意,却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碰她,因为哪怕只沾上一丁点儿,他就再也拦不住自己。
他总想把她塞到身体里,叫她的骨血融进他的骨血,叫她的灵魂融入他的灵魂。
可她却说,不关他的事。
他几乎被她伤到体无完肤。
“你还有多少瞒我的事?”冷玉笙问。
杨烟穿好衣服靠墙坐着,委屈巴巴摇头:“我没瞒你什么,这香我也没骗你啊,它就叫‘怜子’……”
冷玉笙轻嗤一声。
又问:“你从未真心待过我是吗?”
“这是什么话?”杨烟反问。
“韩泠,我没有尊严么?我若非真心待你,为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气得抱紧了自己。
“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我只是个普普通通民女,我若非真心待你,为何要不知廉耻,去攀你的高枝?”
“我若非真心待你,为何要丢下我的香铺子,随你南来北去?”
“我若非真心待你,为何要跟你有肌肤之亲……”
她越说越委屈,委屈到哽咽,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落下来。
“阿嫣……”她一哭,他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挪过来给她拭了拭泪,彻底将自己摊开:“不怪你,是我不好,是我没用,连让后代平安降生的资格都没有,连舅舅都能叫人暗害了去……”
杨烟心头猛地一震:“舅舅是被谁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