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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少爷请留步!”
在面见过贺老太太后,贺弘文依礼亲自送徐长卿至大门外,正欲拱手作别,却见徐长卿忽然转身,又是郑重一揖。
贺弘文忙不迭还礼,心下微诧,这盛家护卫去而复返,礼数周到得近乎刻意了。
“徐护卫还有何指教?”贺弘文温声问道。
徐长卿直起身,面上依旧是那副恭敬却不过分谦卑的笑容,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道:“不敢称指教。是在下疏忽了,临行前,我家少爷另有一物,叮嘱必要亲手交予贺公子您。”
贺弘文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徐长卿手中的那个锦盒上。
那盒子不过书卷大小,却做得极为精巧,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木质细腻,泛着幽暗的光泽,盒面四周镶嵌着螺钿,拼出雅致的兰草纹样,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与盛家今日送来的谢礼风格一致,皆显露出一种低调的奢华。
“这……”贺弘文有些不解。
方才厚重的谢礼已当面呈给祖母,为何独独此物要私下交给自己?还用了如此贵重的盒子。
徐长卿并未多言,只是双手将锦盒递上,笑容可掬,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我家少爷特意交代,此物寻常,但请贺公子务必得闲时,独自细观。”
贺弘文心下狐疑更甚,但见对方态度坚持,只好双手接过,入手只觉那紫檀盒体沉甸甸的,与他此刻的心情竟有几分相似。
他愣愣地点了点头:“有劳徐护卫,请转告长权兄,弘文多谢了。”
徐长卿看着贺弘文这副温吞茫然、全然不知风雨将至的模样,心中那点微末的同情心又冒了头。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压低声音,多说了两句:“贺少爷,按说这话不该在下多嘴。但在下跟随我家少爷日久,也略知些道理。这人世间,有些事,看似是情义难却,实则是优柔寡断;看似是慈悲心肠,或许反倒误人误己。”
他顿了顿,见贺弘文凝神听着,便继续道:“尤其是面临抉择之时,最易迷障遮眼。小的粗人一个,不懂大道理,只知万事万物,都当不忘个‘本心’二字。”
“若因一时心软,或畏于人言,选了那条违背本心的岔路,日后只怕追悔莫及。无论如何,终究……还是得对得起自己个儿的心,才算真真切切。”
这话说得含蓄,却又字字戳在关窍上。
贺弘文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这话里话外指向何事?
他脸颊微微一热,心下顿时了然,这绝非一个护卫能擅自说出的话,必是代表了盛长权,甚至可能是盛家的某种态度。握着那沉甸甸锦盒的手,不由得收紧了几分,低声道:“多谢徐护卫提点,弘文……记下了。”
徐长卿见他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拱手告辞,这次是真的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
贺弘文怀揣着那个精致的锦盒,如同怀揣着一块烙铁,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白日里为病患诊脉时,他好几回都有些恍惚,好不容易熬到晚间辰时,复诊归来,贺弘文这才屏退了小厮,独自一人钻进了书房。
烛火摇曳,将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贺弘文深吸一口气,这才郑重地打开那方紫檀螺钿锦盒。
然而,预想中的珍玩古董并未出现,盒内安静躺着的,竟只是一本线装的册子,封皮是普通的青灰色纸质,上面用工整却难掩锋芒的墨字写着三个字——《双姝记》。
贺弘文又是一愣。
如此贵重的盒子,就为了装这本看似普通的话本?
他带着疑惑,小心翼翼地拿起书册翻开。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这字迹……绝非寻常书坊刻印!
其字银钩铁画,笔力遒劲,于端正谨严中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利锋芒,起转挑捺间极具风骨。
贺弘文是见过世面的,立时认出这并非雕版印刷,而是手书!
且这字迹,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在哪份难得的学子墨宝中见过,传闻盛家七郎盛长权虽年少,却有一手极为了得的书法,连宫中贵人都曾赞誉,只是极少外流……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这竟是盛长权亲笔所书?!
他压下心惊,凝神细读。
故事文笔清丽脱俗,讲述了一位家世清贵、品性端方的年轻公子,与一位如空谷幽兰般贞静美好的世家小姐彼此倾慕,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料,公子一位家道中落、前来投奔的远房表妹,却对公子生出了纠缠依附之心。
这位表妹日常只会垂泪装弱,动辄以“孤苦无依”、“不如死了干净”相挟,逼得公子左右为难,行事拖泥带水,既怜其孤弱,又舍不下佳人,陷入了自以为是“仁善”实则糊涂的泥沼。
而那世家小姐,文中赞她“冰雪聪明,心志坚毅”,性子更是“清傲干净”。
她虽知公子本性不坏,却更明晰自己的处世之道:平生最敬重“立身清正、处事果决”之人,而“最见不得襟怀暧昧、拖沓不清之事”,认为“君子当断则断,护持自身羽翼亦是对他人的尊重”。
于是,她未等那公子做出最终抉择,便已冷静抽身,只留下一句:“琅玕美玉,当置于明堂高案,受世人敬仰,岂可陷于泥淖之中,与污秽纠缠?此非美玉之过,实乃置放美玉之人昏聩失当!”
最终,这位小姐洒脱转身,另择了一位“行事光风霁月、处事明快、绝不令身边人陷于污糟境地”的君子,成就一段佳话,而那优柔寡断的公子,却因一念之仁,步步错漏,不仅痛失良缘,更与那表妹陷入相互怨怼、两看生厌的困局,余生尽在悔恨愁苦中磋磨。
这故事,字字未提“贺”、“盛”、“明兰”半句,可其中“幽兰”、“清傲”、“果决”、“厌恶拖沓”、“表妹纠缠”等字眼,以及那小姐的性情、抉择和那句冰冷如刀的“琅玕美玉”之喻,简直像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冰镜,将他贺弘文此刻的处境、内心的挣扎、以及那可能万劫不复的后果,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尤其是那句“非玉之过,乃置玉者之失也”,如同三九寒天里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泼下,浇得他通体冰凉,连指尖都在发颤,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啪”地一声合上书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跳出来。
这哪里是什么闲书话本?
这分明是盛长权亲笔书写的一纸檄文!一场无声却最为严厉的审判!
那位年仅十几岁便已名动汴京、未来无可限量的盛七郎,竟用如此迂回又如此锋锐的方式,将他阿姐明兰可能的态度、他自身行为的可鄙、以及那清晰可见的悲惨未来,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这不是市井巷陌的粗鄙流言,而是带着墨香与世家威仪的、无可指摘却又字字诛心的警告与敲打。
贺弘文瘫坐在椅中,失魂落魄。
表妹曹锦绣那苍白可怜、终日垂泪的面容,母亲愁苦万分、不断施压的絮叨,祖母那意味难明的态度……与白日里盛家那份厚重得压手的谢礼、记忆中明兰那双沉静通透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还有眼前这话本中每一个都带着针尖的字句,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网,将他紧紧缠裹其中,反复撕扯,几乎令他窒息。
他猛地喘了一口气,烛火跳跃了一下,将他苍白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他知道,他已站在了悬崖边上。
退一步,或许是母亲和姨母想要的所谓“安稳”,却可能是万丈深渊,是无尽的泥淖和悔恨;进一步……盛家、明兰、还有那光风霁月的未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再这般优柔寡断下去,他不仅将永远失去明兰那般心志清明如皎月的女子,恐怕真会如这《双姝记》中所写,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彻底毁了自己,也拖垮了曹家!
而那“首鼠两端”、“累人累己”的评语,将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和贺家的门楣之上!
夜色浓稠如墨,贺弘文书房里的那盏孤灯,彻夜未熄,亮直至东方既白。
而此刻的盛家泽与堂中,盛长权刚刚练完一套枪法,收势而立。
枪尖的寒芒敛入鞘中,他气息平稳悠长,面色沉静无波,仿佛白日里那场无声无息却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他只微微抬眸,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脊,遥望南方某处,心中一片冷然澈静。
贺弘文,路已铺就,灯已点亮,是迷途知返,见得月明风清,还是执迷不悟,终至身败名裂,皆在你一念之间。
我只知,我阿姐,等不起。
亦,不屑等。
不过,这里面……好像也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东西插手了。
盛长权摇摇头:“无论是谁插手,但又非强迫,这些都是需要贺弘文自己选择的……”
一念及此,盛长权横枪一甩!
一放!
“锵!”
红缨枪顿时收回在枪架上,稳稳当当,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