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白石潭贺家宅内,确是弥漫着一股与往日不同的氛围。
春色明丽,却仿佛被无形的帘幕阻隔在贺家宅院之外。
院内药香弥漫,比往日更浓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压着空气,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在廊庑间无声流淌。
西厢房方向,断续传来低抑的、仿佛用绢子死死捂住的啜泣声,丝丝缕缕,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院中的沉寂,贺弘文刚从外头回来,一身素色细布长衫衬得他面色愈发疲惫,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烦。
此刻,他正要先去正房给祖母请安。
“咚咚咚!”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贺老太太不禁眼皮子抽了抽。
“唉!”
贺老太太心下叹息,往日里脚步沉稳的大孙子,此时竟然如此紊乱,看来,他的心里……还是没有定下啊。
老太太心中盘算着,面上却是复又闭目,端正地坐在窗下的暖榻上,捻着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
“回来了?”不待贺弘文请安,贺老太太率先开口。
她缓缓掀开眼皮,目光平静无波:“曹家那边……今日又不安生了?”
老太太语气淡漠,却似洞悉一切,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了然。
贺弘文喉结微动,声音有些发干:“姨母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哭得厉害……锦绣表妹她……”他顿了顿,似难以启齿,“仍是水米难进,喂进去的汤药,多半又吐了出来……情绪也极不稳妥。”
贺老太太手中佛珠未停,只从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便再无他话。
这态度,恰如徐长卿所探——并非全然被蒙在鼓里,却也绝非强势介入约束,倒更像隔岸观火,将这棘手难题全然推给心软面薄的孙子,自己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
她心中自有盘算:盛家门第清贵,明兰那孩子温婉懂事,确是良配;但贺母娘家侄女曹锦绣如今这般寻死觅活、孤苦无依的模样,若贺家处理得过于强硬,难免被外人指责刻薄寡恩,坏了累世积攒的仁善名声。
况且,她心底深处,未尝没有一丝让盛家那边先行表态、甚至展露些强硬手段的心思,也好逼一逼自己这优柔寡断的孙儿,让他彻底认清现实,快刀斩乱麻。
贺弘文见祖母这般态度,心头愈发沉重,像压了一块浸水的巨石。
良久,他默默辞了出来,脚步不由自主便转向母亲所居的东院。
贺家大娘子,即贺弘文的生母,此刻正歪在榻上,对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山茶花出神,脸上写满了愁苦与两难。
她性子绵软,又极重娘家亲情。
那曹家,是她的亲姐姐家,如今落魄潦倒,全依附着贺家过活,姐姐日日在她跟前哭诉不幸,外甥女锦绣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泪汪汪地拽着她的衣袖,泣诉“不愿拖累表哥,只求一碗薄粥苟活性命,余生愿常伴青灯古佛”,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尖上。
“弘儿,”见儿子进来,贺大娘子未语先叹,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你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锦绣那孩子……今日又是不肯用药,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日后到了地下,哪有脸面去见你早逝的姨母?”她声音哽咽,“她口口声声说不争不抢,只求个安身之所,哪怕为奴为婢……可这话听着,岂不更让人心酸断肠?”
贺弘文本就心乱如麻,见母亲如此哀戚,更是五味杂陈。
他既怜惜表妹孤苦病弱、遭遇堪伤,又深知若真的含糊应承了曹家任何非分之情,不仅是对明兰的辜负,更是彻底毁了与盛家这门难得的好亲事。
他烦躁地揉着额角:“母亲,此事万万不可!表妹便是表妹,我们贺家养她一辈子、善待她就是了,但为奴为婢这等话休要再提,实在荒唐!盛家那边若是知晓……”
一提盛家,贺大娘子眼神游移起来,她瞥了儿子一眼,声气更低了些:“盛家……自然是极好的。明兰那孩子,我瞧着也喜欢。可是……”
“……弘儿,锦绣终究是你嫡亲的表妹,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脉。她如今这般凄惨光景,我们若硬起心肠置之不理,岂非太过冷血无情?”
“外人知道了,又会如何议论我们贺家?再说……你祖母的意思……”
她下意识地将难题推向态度暧昧不明的贺老太太,仿佛那样便能减轻自己心头的压力。
正说着,外头小丫鬟轻声禀报,说是盛家七公子身边的徐护卫来了,奉上厚礼,特来当面感谢老太太日前关怀赠药之情,言辞极为谦恭周到。
贺弘文闻言,心头莫名一紧,贺大娘子也止了泪,忙让人引徐长卿去老太太上房。
贺老太太看着那份丰厚得体、挑不出半分错处的谢礼,听着徐长卿滴水不漏、恭敬有加的言辞,捻着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
盛家这礼数,周全得恰到好处,偏偏在这个当口,由那位风头正劲、据说极有决断的盛七郎遣心腹亲信送来……这其间的意味,就颇值得细细品味了。
徐长卿礼数周全地告辞后,贺老太太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向一旁心神不宁的孙子,淡淡道:“盛家,果然是知礼数的人家。可见家教森严,门风清正。”
她话中有话,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贺弘文。
贺弘文心中那根弦霎时绷得更紧。
他并非愚钝之人,如何听不出祖母的言外之意?
盛家此举,表面是感谢,实则或许是一种含蓄的提醒和无声的观望,看他贺家究竟如何处理这桩麻烦,而明兰……他眼前闪过那个清丽聪慧、眼神澄澈的姑娘,她那般通透灵秀的人儿,若是知晓自家这摊纠缠不清的污糟事,知晓他的迟疑不决和表妹的苦苦纠缠……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羞愧猛地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