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康并没有在德顺楼待多久,转了一圈后,就带着王刚和柳青,慢悠悠地走了,就像只是路过顺便进来看个热闹。
德顺楼三楼那扇虚掩的包厢门内,气氛僵得能冻死耗子。
“见识……见识了些?”
曹宏那身肥肉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汗珠子直接连成了线,顺着三叠下巴往下淌,滴在华贵的织锦地毯上,“他……他识得什么了?”
“闭嘴!”
曹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根冰冷的针直刺曹宏耳膜。
他从窗边缝隙收回目光,转身看向包厢里坐立不安的三人,脸上那点伪装的笑意彻底消散,只剩下阴沉沉的算计,“捕风捉影的话头罢了,你们慌什么?他空口白牙能咬下谁一块肉?”
他目光锐利如钩子,一一刮过三张脸,“该诉的苦,一个字儿别落下。不该露的馅,一粒米也别现!都给我稳住!宋明,管好你的南街铺子;尉迟,盯紧你的药堂学徒;二弟,德顺楼若是出了岔子,就找块风水宝地自己躺进去!”
宋明脸色铁青,梗着脖子哼了一声。
尉迟嘉德手中的佛珠又缓慢地捻动起来,只是眼神愈发阴鸷。
曹宏脸色发白,只能拼命擦拭那仿佛永远也流不尽的汗水,像个漏了底的破水壶。
他这个大哥,心狠手辣,是说到就能做得到的。曹家的产业,都是他这个大哥的,自己只不过是个摆在门面上的主。
“散了吧,”
曹新下了逐客令,“各自回去把门面再糊糊紧,风大,别让沙子眯了眼!”
三人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肚子忐忑,各自像被烫了屁股的猫,匆匆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包厢。
待人都走光,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他自己。
冯铮亮踱步到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后,并未落座,而是背对着空荡荡的桌椅,目光透过格栅花窗,投向楼下渐渐喧嚣远去的人流。
刚才苏康那平静话语下暗藏的锋芒,还有那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的锐利眼神,久久萦绕在他心头。
“苏康……”
他口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幻不定,从最初的警惕审视,缓缓沉淀为一种复杂的幽深。
这个年轻的县令,手段酷似“活阎王”,行事却又透着股难测的深沉机敏。
他那句轻飘飘的“识得些风貌”,是虚张声势的泡沫?还是真的已经嗅到了什么?
曹新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棂木料,像在掂量一颗滚烫的砝码。
良久,他收回有些凝滞的目光,转身离开了这间奢华却冰冷的包厢,并未再看那富丽堂皇的厅堂一眼。
威宁县城不算大,中心就那么几条还算热闹的街。
苏康带着王刚、柳青,一路晃晃悠悠,看似漫无目的,却离城中最繁华喧闹的东西两街越来越远。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
巷子窄深,两侧是些低矮的瓦房。一块小小的木招牌挂在一间不起眼的铺子门楣上,字迹早已褪色发白——“冯记书坊”。
门板半旧不新,门可罗雀,与不远处的喧嚷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沉滞。
王刚瞅着那小破门脸儿,皱了皱眉:“少爷,这家?”
他指着那招牌,“这冯记书坊,小的打听过,稀松平常。那冯铮亮当师爷俸禄微薄,全靠这点小本生意糊口。店里来来去去就几个穷酸书生抄抄书、买点旧纸。赚的那几个铜板,风一吹就没了影儿,跟宋明他们那几处日进斗金的买卖比起来,顶多算个臭虫腿。”
苏康并未答话,目光却并未扫过那寒酸的门面,反而如同实质的钉锤,钉在了书坊门内。
光线昏暗的店堂深处,紧靠一面斑驳陆离的老墙,矗立着一整排顶天立地的高大旧书架。
木料厚重,颜色深得发黑,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架上密密麻麻堆满了落满灰尘、书脊发黄的线装旧书。
一个戴着顶破旧毡帽、看不清面容的中年男人(大约是店里的伙计或是账房),正躬身站在一架高得快要够到屋顶的书梯上。
他小心翼翼地、一本一本地搬动着书架最上层、那些厚得能砸死人的大部头县志和史册。
这人动作极其缓慢谨慎,仿佛不是在搬书,而是在移动易碎的稀世珍宝。
厚厚的灰尘被他翻动的动作惊起,在从唯一那扇高悬的小天窗透进来的细弱光柱下,如同无数细小的金屑在无声地飞扬、沉落。
“冯铮亮……”
苏康的唇齿间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
他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锐利如刀锋的芒刺。
他并未在此过多停留,甚至没有迈步踏进那半开的店门,只是将这一幕死死地盯在了眼底。
“走吧。”
苏康忽地转身,不再多看那书店一眼,大步流星地转回热闹的主街,“回衙。”
王刚和柳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困惑。
少爷这趟街逛得太古怪,最后又停在这么个破落地方看了半天那破书柜?
……
冯记书坊窗外,威宁县城上空,日头已经西斜,将远处曹记米铺气派的屋脊和德顺楼高耸的飞檐影子拉得很长,像几头蛰伏的巨兽。
巷子里那唯一的光束也渐渐暗淡下去,灰尘也停止了舞蹈,重归于死寂。
店堂更深处的内室门半掩着,光线从门缝里漏出些许,映照在一张积年累月磨得发黑的老榆木书桌上。
此刻,冯铮亮正端坐在桌后。
自从杨运来卸任离去后,他这个师爷,也意味着暂时失了业,县衙是住不了了,只能回到了这里。
窗棂间最后一缕余晖打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脸则隐在浓厚的阴影里,勾勒出一种不真实的阴郁轮廓。
在他的面前,桌上摊开着一本普通的《论语》注释本,书页已经翻到了最后几页。
然而,冯铮亮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圣人之言上。
在他的面前,在那本破旧《论语》的旁边,静静摊开着一本颜色更深、纸张粗糙、明显是手工装订成的厚册子。
册子边缘磨损严重,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刻骨的谨慎与沉重。
那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旁边附带着极其简略隐晦的符号——一石粮食对应一串钱,一匹绸缎对应一个小金锭……一条人命,则画了一条冰冷的横线。
他枯瘦的手指,一遍又一遍,用几乎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力道,抚摸过那泛黄纸张上冰冷的数字纹路,仿佛在触摸某种致命又诱惑的东西。
他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深刻,在昏暗光线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嘴里无声地反复念叨着同一个名字,眼神在桌上那册子和远处衙署模糊的轮廓之间来回游移,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看着唯一一根不知能否承载其重的浮木。
“苏大人,你真的能成事么?”
“这本账,究竟是送你青云直上的天梯,还是送你万劫不复的催命符?”
他的呢喃,比尘埃落定更轻,消逝在骤然聚拢的浓郁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