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点巡漕御史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官场。
李明的静观居,骤然成了各方目光聚焦的焦点。
最先登门的,是两位重量级阁老。
刘阁老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世外高人模样,只是看向李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沉的期许。
他没有多言,只递过一个封着火漆的信封。
“明之啊,扬州鱼龙混杂,老夫昔年有个不成器的学生,唤作沈青松,在扬州府学做个教谕,为人还算方正,对地方风物颇为了解。
若遇疑难,或需引荐些清正士绅,可寻他一叙。
”刘阁老捋着长须,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李明郑重接过:“谢阁老提点!学生铭记!”
陈阁老则显得更为直率热切。
他拍着李明的肩膀,声若洪钟:“好小子!巡漕御史!有胆魄!老夫没看错人!拿着!”
他也塞过一个信封,“老夫有个族侄,在淮安府任通判,叫陈子昂!这小子性子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跟你对脾气!我已修书与他,你路过淮安,尽管差遣!记住,到了扬州,替老夫狠狠抽那些漕蠹的脸!”
“晚辈定不负陈阁老厚望!”李明躬身行礼,心头暖意融融。
这两封书信,无异于两把打开地方官场的钥匙。
紧接着,以周正为首的一批支持改革的年轻官员也结伴而来。
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有满满的信任和沉甸甸的嘱托。
“明之兄!扬州试点,乃我辈革新之希望!此去任重道远,千万珍重!”
“李御史!吾等在京,必为君摇旗呐喊,盯紧那些魑魅魍魉!放手去干!”
“明之,漕运积弊,盘根错节,若遇地方豪强阻挠,需雷霆手段时,切莫心慈手软!尚方剑在手,当用则用!”
周正最后上前,用力握住李明的手,压低声音道:“明之,小心三殿下的人。
钱有德虽下狱,其党羽未清。
我收到风声,有人已放话,要让你这趟南下…‘印象深刻’。”
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李明感受到手中传来的力道和那份沉甸甸的关切,重重点头:“诸君厚谊,明之感激不尽!京中诸事,拜托了!至于那些魑魅魍魉…”他眼中寒光一闪,“李某的尚方剑,正愁无处开锋!”
与静观居的暖意融融相比,三皇子府邸的书房则是一片阴冷。
朱翊钧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心腹幕僚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巡漕御史?尚方剑?先斩后奏?”三皇子冷笑一声,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我那好父皇,对这小状元郎,可真是掏心掏肺啊!”
幕僚小心翼翼道:“殿下,李明此子,手段狠辣,又得太子全力支持,此次南下,若真让他把扬州试点搞成了…后患无穷啊!”
“搞成?”三皇子眼中戾气一闪,“本王岂能让他如愿!钱有德那个蠢货,尾巴没扫干净,栽在几个地痞手里,死不足惜!这次…本王要看看,这位六首状元,离了京城,离了太子的羽翼,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猛地停下敲击的手指,声音冰冷刺骨:“传令下去!给通州的仓场大使王德禄、济宁的‘过江龙’、还有扬州那几个靠漕运吃饭的老家伙递个话!就说…朝廷新派的巡漕御史李大人,年轻气盛,锐意革新,恐不知地方疾苦、不懂漕运规矩。
让他们…务必‘好好关照’,替本王尽一尽地主之谊!要让这位李大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明白吗?”
“明白!”幕僚心中一凛,连忙应道,“属下这就去办!定让那李明‘印象深刻’,寸步难行!”
“还有,”三皇子补充道,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手段…要‘漂亮’些。
别像钱有德那样蠢,留下把柄。
本王要看到的是他灰头土脸、一事无成地滚回来,或者…永远留在那运河里喂鱼虾!”
启程前夜,静观居灯火通明。
行装已打点完毕,巨大的樟木箱和几个结实的包裹堆在院中。
王氏和李芸还在不厌其烦地检查着,生怕遗漏了什么。
李明站在廊下,望着熟悉的庭院,心中感慨万千。
重生以来,从县试案首到六首状元,如今又要以巡漕御史的身份踏上真正的征途。
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海阔天空?
“少爷!都收拾好了!”张铁柱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看起来比他本人还重的巨大包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
那根油亮的枣木擀面杖,赫然插在包袱最显眼的位置,仿佛一面出征的战旗。
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仿佛不是去赴险地,而是去赶一场大集。
李明看着他,莞尔一笑:“柱子,此去不比京城,路途遥远,风波难测。
怕不怕?”
“怕?”张铁柱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擀面杖在包袱里跟着直晃悠,“有少爷在,有俺的‘神兵’在,怕个球!谁敢来,俺就请他吃‘擀面杖炖肉’!”他挥舞着拳头,豪气干云。
李明笑着摇摇头,目光转向大门外。
夜色中,静观居门口那两尊威武的石狮子,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
张铁柱顺着李明的目光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放下巨大的包袱,噔噔噔跑到左边那尊石狮子跟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认真地拍了拍石狮子冰凉坚硬的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
“狮子兄!俺要陪少爷出远门啦!替朝廷办大事去!你在家可得把门看好了!
别让那些不开眼的小贼溜进来!”他顿了顿,像是许诺般,语气格外郑重,“等俺们办完差事,风风光光回来,俺给你带扬州最好吃的…大肉包子!管够!”
昏黄的灯光下,魁梧的汉子对着沉默的石兽絮絮叨叨,画面既滑稽又透着一股子莫名的赤诚。
王氏和李芸在廊下看着,忍俊不禁。
李明嘴角含笑,心头却是一片暖意。
这憨直的汉子,是他此行最坚实的后盾。
然而,就在这温馨又带着点离愁别绪的时刻,一个李府负责采买的小厮,神色有些慌张地从侧门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没有署名的、样式普通的素色信封。
“少爷!刚才…刚才有个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的人,在角门塞给小的这个,说…说是给巡漕御史大人的‘程仪’…然后…然后就跑了!”小厮的声音带着惊疑不定。
程仪?匿名?
李明眉头微蹙,接过信封。
入手略沉,似乎里面装着不止是纸张。
他拆开封口,往里一看。
里面没有银票,只有几张折叠的素笺。
展开一看,上面并非预想中的威胁恐吓,而是娟秀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地址、职务,旁边还标注着简单的背景关系!
通州仓场大使王德禄(贪吝,好色,与前任漕督过从甚密)…
济宁闸官头目“过江龙”(本名吴大江,武举出身,与漕帮、盐枭均有勾连,疑与三皇子外家管事有姻亲)…
扬州漕口赵半城(掌控三成民船运力,手段狠辣,与前任漕运同知为结拜兄弟)…
扬州盐商代表柳三变(表面圆滑,实则与赵半城利益一体)…
……
名单不长,却精准地指向了李承宗分析过的几个关键节点上的关键人物!其详细程度,远超李承宗的情报,甚至点出了某些隐秘的联系!
这绝非善意!更像是一份…“死亡预告”?或者说,是一份挑衅的名单?意思是:看,我们知道你要对付谁,也知道你要走的路,我们就在那里等着你!
李明的心猛地一沉。
他翻过最后一页素笺,背面只有一行小字,墨迹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冷香:
“江南春好,瘦马多娇。
李御史少年风流,当心…温柔乡是英雄冢。”
温柔乡?瘦马?
李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这看似香艳的提醒,背后隐藏的恶意,令人不寒而栗!对方不仅知道他的行程,洞悉他的目标,甚至可能…已经在为他准备“特别的招待”了!
“少爷?怎么了?”张铁柱凑过来,看着李明骤然凝重的脸色,又看看那张写满字的纸,挠了挠头,“这写的啥?请柬?请少爷去吃…瘦马肉?瘦马…肉好吃吗?”
李明没有回答,他缓缓收起素笺,目光投向京城之外那深邃无边的黑暗。
灯火通明的静观居,如同惊涛骇浪中暂时安宁的孤岛。
而岛外,暗流早已汹涌。
明日启程,这艘载着尚方剑与擀面杖的船,将驶向何方?那素笺上冰冷的名单,那带着脂粉香的警告,是虚张声势,还是…一张早已张开的巨网?
江南的烟雨,运河的波涛,在等待着他的,究竟是破局的曙光,还是…致命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