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隧道深处弥漫着铁锈与潮湿混凝土混合的窒息气味,应急灯惨白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楚子航根据路明非的指引,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粘稠的黑暗之上。
他的目光穿透晦暗,牢牢锁定前方那个纤细的身影——烟粉色的外套在幽绿与惨白交织的光线下,像黑夜中飘忽不定的萤火。
空气越来越滞重,混杂着机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爬行类生物的腥气。
终于,楚子航在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
铁门嵌在隧道侧壁,被经年的污垢覆盖,几乎与粗糙的混凝土墙面融为一体。她伸出苍白的手,没有钥匙,只是在那布满红褐色铁锈的门板上看似随意地敲了几下。
“咔哒。”
一声沉闷的机括响动,在死寂的隧道中异常清晰。铁门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更浓烈的陈旧尘埃气味扑面而来。
“进来吧,师兄。”夏弥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她没有回头,径直侧身挤了进去。
门后的景象撞入楚子航的眼帘,让他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这里根本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被时光和世界彻底遗忘的角落。
空间狭窄逼仄,勉强能认出是废弃的地铁设备间。墙壁斑驳不堪,大块大块的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块,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一盏白炽灯泡,钨丝发出昏黄微弱的光芒,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巨大暗影。
屋子中央孤零零地摆着一张铁架床,蓝色的漆面早已大片脱落,露出底下暗哑的金属,如同生了癞疮。
床垫薄得可怜,上面铺着一张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的旧床单。
除此之外,只有墙角一个掉漆的木头箱子,以及窗边一张布满灰尘的旧桌子。
夏弥走到屋子中央,随手将那件烟粉色的外套脱下,丢在冰冷的铁架床上。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t恤,在昏黄的光线下,身影显得更加伶仃。
她转过身,终于直面楚子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开口问道,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狭窄的空间里。
楚子航的目光扫过她丢在床上的外套,扫过她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能清晰看到彼此,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应对任何变故的警戒线。
隧道深处隐约传来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通风机声,成了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沉默持续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成胶质。夏弥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一个弧度,但那绝不是笑意,冰冷得如同刀锋的反光。她拿起桌子上的帆布书包,动作随意地晃了晃。
“书包侧袋的夹层里,”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还有那件新外套的商标后面——师兄,你缝追踪器的针脚,可比你的刀法差远了。”她将书包丢回桌面,发出一声轻响,目光锐利如针,直刺楚子航的双眼,“每天看着那个小红点在手机地图上移动,从学校到图书馆,再到我家楼下的小超市……好玩吗?是不是特别有掌控感?还是说……”她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尖锐的嘲讽,“监视我让你上瘾了?!”
楚子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迎着她燃烧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否认,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昏黄的灯泡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遮掩在深潭之下。
“我只想了解你。”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只想确保你的安全。” 这句话在空旷破败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坦诚,却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安全?在这个连“家”都如同囚笼的地方,安全的意义是什么?他目光扫过剥落的墙壁,扫过那张冰冷的铁架床,扫过桌子上摊开的几本陈旧书籍,最终回到夏弥脸上。
他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一毫对这片荒凉之地的归属感,或者哪怕一丝脆弱,但那里只有冰冷的戒备和燃烧的怒火。
夏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短促地嗤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安全?”她重复着,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带着你的刀来确保我的安全?”她的目光锐利地落在他背后——那里,在黑色风衣的掩盖下,是那把从不离身的、名为村雨的日本长刀古朴的刀柄轮廓隐约可见。“还是说,你带着它,是为了确保在我‘不安全’的时候,能随时给我一个痛快的了结?”
楚子航的呼吸微微一滞。夏弥的指控像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入他内心最隐蔽的角落。他无法否认刀的存在,也无法否认这刀曾经染上过无数非人之物的血。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受伤和愤怒,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解释?在追踪器和冰冷的刀锋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虚伪而可笑。
他没有辩解。
在夏弥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楚子航的手缓缓伸向背后。不是拔刀,而是解开了固定村雨的卡扣。
他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握住那深色木质刀鞘的中段,手臂发力,将这把传承自父亲、伴随他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的长刀,朝着夏弥脚前的地面猛地掷了过去。
“哐啷!”
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轰然炸响,如同惊雷滚过。古朴的刀鞘裹着刀身,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夏弥脚下几步远的地方,扬起一小片灰尘,静静躺在那里,像一条僵死的毒蛇。
夏弥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冰冷的面具出现一丝裂痕,纯粹的震惊取代了愤怒。她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地缴械。那把刀,是楚子航力量与使命的象征,是他对抗整个黑暗世界的依仗之一。他就这样……扔了?
就在她心神剧震的瞬间,楚子航的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他随身携带的那个黑色背包。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很快从里面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武器,也不是什么高科技设备。
那是一束花。
一束显然被粗暴塞进背包、压得变了形的玫瑰花。娇艳的红花瓣边缘卷曲发蔫,好几片已经脱落,蔫嗒嗒地耷拉着,深绿色的花茎也被压得歪歪扭扭,包装的透明塑料纸皱成一团,透着一股仓促和狼狈。
这束花与这破败阴冷的环境,与他刚刚抛出的凶器,形成了一种荒诞到极点的、令人心碎的强烈反差。
楚子航握着这束皱巴巴的玫瑰,没有试图整理它狼狈的姿态。他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夏弥和地上的村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他做了一件让夏弥脑中瞬间一片空白的事——
他屈膝,单膝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仰起头,目光穿过昏黄的光线,直直地望向夏弥震惊的双眼。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防备、所有属于执行部王牌杀手的冰冷外壳,都在这一刻剥落殆尽。
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裸的、带着飞蛾扑火般绝望的坦诚和执拗。
“我只想了解你。”他重复着之前的话,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更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夏弥。不是别的什么身份,只是夏弥。”
他微微抬起手中那束饱受摧残的红玫瑰,动作笨拙而郑重,“我……想靠近你。用……我能想到的、笨拙的方式。”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村雨,又回到夏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平静,“如果我的方式让你恐惧,让你厌恶……你可以用那把刀,结束这一切。”
单膝跪地的姿势,献上的玫瑰,抛开的祖传长刀……这些意象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冲击力,狠狠撞在夏弥的心口。
那束在背包里被挤压得不成样子的玫瑰,花瓣边缘的蔫败,花茎的扭曲,包装的狼狈,在昏黄的光线下却散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真实感,远比任何精心准备的华丽花束更能刺痛人心。
它无声地诉说着他仓促背后的决心,笨拙背后的孤注一掷。
夏弥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不再是愤怒的颤抖,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剧烈痉挛。
楚子航的话语,他那双眼睛里的坦诚和绝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内心深处最坚固、最不容触碰的冰壳上。
“了解我?”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扭曲成凄厉的嘶吼,“靠近我?!楚子航!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
随着这声撕裂般的尖叫,异变骤生!
嗤啦——!
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色t恤,从肩胛骨的位置猛地撕裂开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正从她体内向外疯狂膨胀、突破!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那是骨骼急速生长、变形的恐怖声响。
夏弥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她的皮肤,那片在昏黄灯光下曾显得莹润白皙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粗糙,随即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爬行动物般的深青色鳞片!这些鳞片迅速蔓延、覆盖,从脖颈蔓延到手臂,从撕裂的t恤下摆处蔓延到腰腹!
更恐怖的变化发生在她的背部。
两根狰狞的、带着骨刺的白色凸起,如同破土而出的毒笋,猛地刺穿了她残存的衣物和皮肉,暴露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那惨白的骨刺和撕裂的布片。那凸起疯狂地向上延伸、变粗、分叉,在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摩擦声中,最终形成了两片巨大、扭曲、覆盖着惨白角质和未干血迹的——骨翼雏形!它们尚未完全展开,如同两柄沾血的、折断的巨镰,斜斜地指向低矮的天花板,微微颤动着,滴落着粘稠的血珠。
她的双手手指扭曲变形,指甲暴涨、发黑,化为闪着幽光的锐利钩爪。她的脸部轮廓也在拉长、变形,颧骨突出,嘴唇向后咧开,露出两排变得尖锐细密的森白牙齿。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琥珀色的眸子,此刻瞳孔收缩成两道冰冷的、燃烧着熔金般暴怒光芒的竖线!非人的光芒在其中疯狂流转,死死锁定着跪在地上的楚子航,里面燃烧的不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深沉、更绝望、带着毁灭气息的疯狂!
狰狞的骨翼阴影笼罩下来,将楚子航完全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的刺鼻气息。夏弥,或者说此刻占据这具躯壳的恐怖存在,微微俯下身,那张半人半龙、布满细密鳞片的脸上,混合着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狂躁。她巨大的、非人的竖瞳,燃烧着熔金般的火焰,死死攫住楚子航。
“带着你的花……”她开口,声音不再是少女的清越,而是混合着低沉的嘶鸣和气流摩擦鳞片的沙沙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熔炉里捞出来的滚烫铁块,“……和你的刀……”她布满细鳞的下颌朝地上的村雨方向猛地一甩,“……来向我表白?!”她巨大的、布满鳞片的胸腔剧烈起伏,发出风箱般的沉重呼吸声,竖瞳里的火焰几乎要喷射出来,“楚子航!看着我!看看你面前的怪物!这就是你想要靠近的‘夏弥’?!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要了解的真相?!”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化作一声震耳欲聋、饱含痛苦与毁灭欲的尖啸,强大的声浪冲击着破败的墙壁,灰尘簌簌落下:“现在!告诉我!你还敢说你想了解我吗?!你还敢说你想靠近我吗?!回答我!”
恐怖的声浪裹挟着腥风扑面而来,吹得楚子航额前的碎发向后掠去,甚至让那束他仍握在手中的、皱巴巴的玫瑰花瓣又飘落了几片。粘稠的血珠从夏弥狰狞的骨刺和鳞片缝隙中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中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楚子航仰着头,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岩石中的标枪。夏弥龙化后那庞大、狰狞、散发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恐怖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那布满细密鳞片、如同蜥蜴与恶魔混合体的面孔近在咫尺,燃烧着熔金的竖瞳几乎贴着他的视线,里面翻涌的痛苦、狂怒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岩浆,足以将任何凡人的理智和勇气烧成灰烬。
但他没有动。
没有后退哪怕一寸。
没有移开目光哪怕一瞬。
他就那样仰视着这超越了人类理解极限的恐怖存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厌恶,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一种穿透了所有狰狞表象、直达核心的平静。
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正在龙化的怪物,而依旧是那个在路灯下递给他话剧票、在水族馆里对着鱼群惊叹、在摩天轮下转身离去的女孩。
夏弥那混合着非人嘶鸣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鼓面上,余音在他耳中轰鸣:“……你还敢说你想了解我吗?!你还敢说你想靠近我吗?!”
巨大的骨翼在昏暗的灯光下不安地翕动着,刮擦着低矮的天花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带起阵阵腥风。一滴粘稠、温热的血珠,从她下颌的鳞片缝隙中渗出,划过布满细鳞的皮肤,“啪嗒”一声,恰好滴落在他手中那束早已不成样子的玫瑰上。暗红色的血,在蔫败的红色花瓣上迅速晕染开,如同一个残酷而妖异的印记。
楚子航的目光,缓缓从夏弥那双燃烧着熔金火焰、充满了痛苦质问的竖瞳,移到自己手中的玫瑰上。那滴血,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他沾着灰尘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片染血的花瓣,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
然后,他抬起了手。
不是防御,不是攻击。那只沾着灰尘和锈迹的手,坚定地、缓慢地,伸向夏弥那布满深青色细密鳞片、正因剧烈情绪而微微颤抖的脸颊。
这个动作,让俯身逼视着他的夏弥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整个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缩!覆盖着角质层的巨大骨翼应激般“唰”地张开到极限,狠狠撞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落下更多灰尘和碎屑。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咆哮,竖瞳中的熔金火焰瞬间暴涨,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恐惧——一种比愤怒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在她非人的眼眸中炸开!她可以承受憎恨,可以承受猎杀,但她无法承受这种……在这种状态下被触碰!这比任何刀剑都更能摧毁她拼命维持的最后防线!
“别碰我!”那声音已完全脱离了人类的范畴,是野兽在绝境中受伤的尖啸,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滚开!”
楚子航的手,在距离她布满冰冷鳞片的脸颊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没有强行触碰。悬停的手,掌心向上,微微摊开,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是一个等待裁决的姿态。那束染血的玫瑰,依旧被他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垂在身侧。
“那天在巷子里,”楚子航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夏弥粗重的喘息和骨翼摩擦墙壁的噪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达她混乱的核心,“你递给我话剧票的时候,手在抖。”他的目光平静地锁住她那双因恐惧和狂怒而缩紧的竖瞳,“不是害怕那些混混的抖。”
夏弥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竖瞳中的熔金火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在水族馆,你看着那只海马,”楚子航的声音平稳地继续,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你的眼神,和它很像。”
夏弥的呼吸骤然停滞。那只缠绕在水草上、孕育着生命的雄海马,它温柔而孤独的姿态……刹那间清晰地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
“摩天轮下降的时候,”楚子航的目光锐利如刀,剖开她层层叠叠的伪装和此刻狰狞的外表,“你说‘差一点点’。”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灵魂的壁垒上,“差的不是勇气,夏弥。是害怕。”他直视着她那双非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害怕的,不是我的靠近。”
“你害怕的是你自己。”
“害怕你心底那个……渴望被靠近的自己。”
轰——!
夏弥感觉自己构筑了无数岁月、坚不可摧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平静而致命的话语彻底炸得粉碎!不是刀剑,不是言灵,是这该死的、洞穿一切的目光和话语!她庞大的龙化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完全不成调的非人尖啸,充满了崩溃、绝望和无法承受的痛楚!竖瞳中熔金般的火焰瞬间被某种更汹涌的东西覆盖——那是……水光?
巨大的、浑浊的泪滴,毫无征兆地从她那双狰狞的竖瞳中涌出,顺着布满细密鳞片的脸颊滚落,冲开了鳞片缝隙间的血污,留下两道清晰的水痕。这泪水与她恐怖的外形形成了令人心胆俱裂的诡异反差。
“闭嘴!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骨翼疯狂地拍打着墙壁和天花板,整个狭小的空间都在震动,灰尘弥漫,碎屑如雨落下。
她试图用暴怒和毁灭来掩盖那汹涌而出、几乎要将她溺毙的脆弱。“万年的孤独?被整个世界追杀的宿命?看着唯一的亲人永远像个孩子一样被囚禁在黑暗里?!”她的声音如同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你以为你看到的那些碎片就是全部?!你以为你那些可笑的追踪器和玫瑰花就能触碰真相?!楚子航!你太天真了!”
她猛地抬起一只巨大的、覆盖着鳞片和利爪的手,不是攻击,而是指向自己仍在滴血的、狰狞变形的胸口,那里覆盖着厚重的角质层和鳞片,早已看不出人类心脏的位置。
“这里!”她的利爪狠狠戳在那坚硬的鳞甲上,发出“铿”的一声闷响,火星四溅,“跳动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人类的心脏!它渴望的不是阳光和玫瑰!是力量!是吞噬!是毁灭所有威胁,活下去的本能!”竖瞳中的泪水仍在滚落,与她狂怒的嘶吼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绝望而恐怖的画面。“靠近我?了解我?”她发出一连串破碎而尖锐的惨笑,巨大的骨翼随着笑声疯狂颤抖,“结局只有一个——被这渴望吞噬殆尽!像那些自以为能驯服野兽的蠢货一样,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她巨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竖瞳死死锁住楚子航,里面是泪水和火焰交织的炼狱:“现在,告诉我!看着这样的我,看着这流淌着毁灭之血的怪物!看着这双沾满血腥的爪子!看着这对只会带来死亡的翅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撕裂的顶点,带着最后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你还敢说——你喜欢我吗?!”
疯狂的咆哮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整个空间,震得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剧烈摇晃,明灭不定。
夏弥庞大的、龙化的身躯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布满鳞片的皮肤下肌肉虬结贲张,那对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惨白骨翼狂暴地伸展着,每一次扇动都带起腥臭的飓风,将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大片大片地刮落。
浑浊的泪水和口涎混合着,从她咧开的、布满尖牙的嘴角滴落,砸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她巨大的、燃烧着熔金与泪水的竖瞳,如同两轮沉沦的太阳,死死地钉在楚子航身上,等待着他最终的崩溃,等待着他被这恐怖的真相碾碎,像所有在龙威下瑟瑟发抖的蝼蚁一样。
楚子航依旧跪在那里。
在足以将常人灵魂撕裂的龙威和扑面而来的腥风中,他的身体甚至没有晃动一下。飞落的灰尘沾了他满头满脸,细小的碎石屑砸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他却恍若未觉。
那束被血染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玫瑰,依然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面残破却不肯倒下的旗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沾满灰尘,发丝凌乱,额角甚至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丝。但这一切污迹和狼狈,都无法掩盖他此刻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没有退缩。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近乎悲悯的平静,以及一种穿透了所有疯狂与狰狞表象的了然。
仿佛夏弥那泣血的控诉和恐怖的形态,只是印证了他早已洞悉的某个核心。
“万年的孤独……”楚子航终于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在飓风般的咆哮和骨翼拍打的噪音中清晰地穿透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稳定力量,“不是只有你背负着这种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夏弥那狰狞的、布满泪痕的脸,扫过她巨大的骨翼,扫过她指向胸口的利爪,最后落回她那燃烧着混乱火焰的竖瞳深处。
“我的父亲,”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死在一个雨夜,死在我面前。死在一群……和你一样,被世人称为‘怪物’的东西手里。”他没有用“龙”这个词,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夏弥混乱的意识,“那时我握着他给我的刀,却连冲上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看着,看着那辆迈巴赫,看着他……消失在雨幕里,像被黑暗吞掉的一粒尘埃。”
他微微停顿,狭小空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因这平静叙述下的巨大痛苦而凝固了。夏弥疯狂扇动的骨翼,竟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从那一天起,”楚子航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一丝金属般的冷硬,“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两件事:找到真相,和复仇。”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剖开夏弥此刻所有的伪装和疯狂,“我活着,呼吸着,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为那个雨夜倒计时。我练习格斗,掌握武器,把自己变成一件人形的凶器,不是为了‘安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撕开那片雨幕,把躲在后面的东西拖出来,碾碎!”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砸进这死寂的空气里。这不是控诉,而是陈述。一种比夏弥的疯狂咆哮更沉重、更冰冷的陈述。
“你说你的本能是吞噬和毁灭?”楚子航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近乎残酷的弧度,“我的本能,早在那个雨夜就被彻底改写了。它叫复仇。它比孤独更冰冷,比毁灭更执着。”
他微微前倾身体,跪姿依旧,却带着一种山岳倾轧般的压迫感,目光死死锁住夏弥那双因震惊而微微收缩的竖瞳:“所以,夏弥。”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不要用‘怪物’来恐吓我。”
“在我眼里,”他一字一顿,如同宣判,“我们,本就是同类。”
“背负着诅咒,行走在黑暗里,被宿命追赶的——同类。”
“同类”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夏弥混乱的心防上。
她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竖瞳中燃烧的熔金火焰剧烈地晃动着,仿佛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滋滋的声响。那里面翻涌的疯狂、愤怒、绝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褪,被一种更深沉、更茫然、更难以言喻的震撼所取代。
同类?
这个站在人类顶点、流淌着屠龙之血的混血种,这个刚刚向她抛出祖传宝刀、捧出染血玫瑰的男人,说他们是……同类?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她灵魂深处某个早已锈死的锁孔。千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尘埃,轰然炸开——
王座上相互依偎取暖的冰冷,漫长沉睡中蚀骨的孤寂,混迹于人类社会的疏离与疲惫,看着哥哥芬里厄永远像个孩童般懵懂的痛楚……那些被她深埋、被龙族的骄傲和生存本能死死压制的脆弱、渴望与无边的孤独,在这一刻,被楚子航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和他口中那个冰冷刺骨的“雨夜”,硬生生地撕扯开来,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她巨大的、覆盖着鳞片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嗬嗬声。竖瞳中的熔金光芒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疲惫。一种支撑了无数岁月、此刻却骤然崩塌的疲惫。
笼罩着楚子航的狂暴阴影开始收缩。那对疯狂扇动、掀起腥风的巨大骨翼,如同失去了所有力量支撑,缓缓地、沉重地垂落下来,无力地拖曳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刮擦出沙沙的声响。她庞大的身躯似乎也矮了几分,不再具有那种迫人的威压,反而透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同类?”夏弥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覆盖着鳞片、指端是尖锐利爪的手,又缓缓抬起,仿佛第一次如此陌生地审视着自己这恐怖的非人躯体。
楚子航没有动。他依旧单膝跪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灰尘落满他的肩头,额角的血丝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痂。他手中的玫瑰,花瓣又掉落了几片,暗红色的血迹在昏黄的光下显得更加刺目。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恐怖形态下流露出的巨大茫然和疲惫,如同看着一面映照着自己内心深渊的镜子。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通风管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证明着这个世界尚未完全静止。
夏弥巨大的竖瞳缓缓转动,目光最终落在那把被楚子航抛在她脚边的村雨上。古朴的刀鞘静静躺在冰冷的灰尘里,旁边散落着几片从楚子航手中玫瑰上飘落的、沾着血污的花瓣。
红的刺眼的花瓣,黑的沉默的刀。
生与死,温柔与决绝,在这一刻以最残酷也最直白的方式并置在她面前。
她的目光在刀与花之间缓慢地游移。竖瞳中翻涌的熔金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巨大的骨翼彻底垂落在地,像两片被折断的帆。覆盖着鳞片的身躯微微佝偻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气流声。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楚子航?”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嘶哑,低沉,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里面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用你的命,还有这把刀……”她的目光扫过村雨,最终落回楚子航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来赌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结局?”
楚子航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没有辩解。他沾满灰尘的脸上,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
“选择权,”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后的审判,“在你手里。”
他微微仰起头,沾着灰尘和血污的脖颈,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脆弱而决绝的弧线。
喉结清晰地凸起,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夏弥那锋利的、足以轻易撕裂钢铁的钩爪之下。
“拿起它。”他的目光指向地上的村雨,“结束这一切。”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然后,他的目光移回夏弥那双幽深的竖瞳,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光芒,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或者——”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握紧了手中那束残破的、染血的玫瑰,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凭。
“——捡起这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