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觥筹交错,酒香混着烤肉的油脂香漫到廊下。
刘楚玉倚着朱红栏杆透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何辑方才亲自为她系上的,触手温凉,却暖不透心底那点说不清的滞涩。
身后传来轱辘声,碾过青砖的响动在喧闹中格外清晰。
她回头时,正见南风推着沈曦停在三步外,廊下的宫灯照着他苍白的脸,竟比月光还要冷。
“这里风大,王爷怎么出来了?” 刘楚玉下意识拢了拢鬓边碎发,凤冠上的珠翠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
沈曦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眼神里有复杂的情绪在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声轻问:“这些日子,还好吗?”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声音压得更低:“他没让你吃苦头吧?”
刘楚玉望着他袖口露出的绷带,方才举杯时他不慎蹭掉,赫然看见底下狰狞的疤痕。
她想起在历城时,他为了护她,手臂被流矢贯穿,也是这样缠着绷带,却笑着说 ‘皮外伤,不碍事’。
“挺好的。” 她吸了吸鼻子,试图让语气轻快些,“何辑待我……很周全。”
话锋一转,她看着他消瘦的肩背,那些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要溢出来:“就是你……”
她想说若有一日北魏容不下你,宋国的宫门永远为你敞开,她会记着他从前那些好,待他很好的……
可沈曦却轻轻抬手,示意南风退远些。
轮椅的轱辘又转了半圈,他与她并肩倚着栏杆,目光投向远处的宫墙,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也很好。”
短短四字,像块冰投入滚水,瞬间浇灭了她所有的话。
刘楚玉盯着他侧脸的轮廓,从前那道凌厉的下颌线如今变得柔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忽然明白,有些话本不必说出口……
他是北魏权倾朝野的昌黎王,是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杀神将军。
即便如今兵权被削、困于轮椅之上,骨子里那份傲气与家国担当,却从未折损半分。
“那日在天牢,” 沈曦忽地开口,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我对着先帝的牌位起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护北魏百姓周全。”
他转头看她时,眼底的悲戚淡了些,竟浮出几分释然:“你看,如今两国休战,百姓不用再填沟壑,这就够了。”
够了?
刘楚玉望着他被月光拉长的影子,一时觉得喉咙发紧。
他骨子里刻着北魏的山河,血脉里淌着黎民的悲欢。纵使龙椅上那位早已不信他,纵使朝堂上刀剑相向,他依然固执地守着那片生养他的土地。
——可胸腔里最柔软的那处,却只容得下她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多可笑啊!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从来不是爱或不爱,而是他放不下的家国天下,和她必须扛起的宋室江山。
“沈曦……” 她想说你不必如此,却被他眼中的坚定堵了回去。
“陛下该回去了,” 沈曦示意南风过来,“何大人该找您了。”
轮椅转身时,他顿住道:“若是……将来孩子出生,能否允我送份贺礼?”
他苍白的侧脸上竟难得有了点近乎期盼的光。
刘楚玉用力点头:“自然。”
轮椅的轱辘声渐渐远去,沈曦的玄色衣袍最终融进回廊深处的阴影里,如同一滴墨渍消失在夜色中。
刘楚玉怔在原地,五指死死扣着雕花栏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纹里。
殿内的谈笑声隐约传来,何辑温润的嗓音穿过窗棂,依旧如当年琼林宴上那般清朗从容。
她猛然忆起那个雪夜,沈曦挽弓立于营外,箭矢破空射落那只最凶猛的白狐时,他转头对她笑:“待山河安定,便用这雪狐皮给我们孩子裁件斗篷。”
夜风卷着雪粒扑在他眉睫上,那笑意却比篝火还暖。
可天下太平了,他们却成了隔着疆界的故人。
沈曦离开那日,建康城被一场瓢泼春雨裹住了。
豆大的雨珠砸在城砖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远处的朱雀桥隐在白茫茫的雨雾里,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刘楚玉站在城墙上,赤色凤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望着城下那抹玄色身影被南风扶上马车,车轮碾过积水的声响混着雨声传来,钝得像敲在心上。
“风大,披上吧!” 何辑将一件火红披风搭在她肩上,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冰凉的手,见她指节攥得发白,连带着指腹都泛着青。
他顺着她目光看去,马车顶的琉璃瓦在雨里闪着冷光,那抹玄色身影坐定后,车帘便再没掀开过。
何辑目光又落回刘楚玉脸上,她望着马车的眼神里,有他从未见过的茫然,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山河两别,你往潇湘烟雨,他赴秦关风雪。” 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此去经年,或许再也无缘相见。下去送送吧,也算全了这份情分。”
刘楚玉没说话,默声点了点头。
何辑招来内侍递过伞,亲自扶着她走下宫阶。
雨水顺着石阶往下淌,滑得厉害,他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稳住她踉跄的脚步。
马车帘幔被寒风吹得翻飞,沈曦蜷在厢内,玄色衣袍下摆沾了些水渍。
他掩唇剧咳,每一声都像要将肺腑撕扯出来,瘦削的肩膀在衣料下不住震颤。
南风慌忙去掩车窗,却拦不住那些钻进来的冷风——它们像细小的刀子,专往他破碎处扎。
刘楚玉二人过来后,马车帘子被南风轻轻掀起,雨幕中三人的目光骤然相撞。
“昌黎王。”何辑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克制礼数。
沈曦缓缓直起身,苍白的面容在雨色中更显透明,唯有唇角还噙着那抹惯常的淡笑:“何大人,女帝。”
他试图拱手,却在抬腕时眉心一蹙——天牢里被打断的腕骨每逢雨天便如针砭,这些日子始终未愈。
雨幕如织,何辑手中的青竹伞稳稳遮在刘楚玉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