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罗县西头有个鼓匠华不语,打小跟着师父学制鼓。他打的鼓,鼓身用的是后山百年枣木,蒙的是江滩老水牛的皮,鼓槌雕着缠枝莲纹的乌木。寻常鼓匠打鼓图个响,华不语打鼓却讲究个\"韵\"——击鼓时手腕轻旋,鼓声里能听出晨雾漫山的绵软,能听出暴雨打荷的急切,最绝的是那\"余韵\",咚的一声下去,余音像春蚕吐丝,在空气里绕三绕才散。
这日华不语去南山伐枣木,迷了路。日头偏西时,见山坳里有座破土地庙,供桌上摆着个红布包。他正要走,忽听庙后传来琴弦响,调子是本地没有的《凤求凰》。循声找去,见个穿青衫的老者坐在石凳上,膝上搁着张焦尾琴,指尖拨得琴弦簌簌响。
\"小师傅可是来取鼓的?\"老者头也不抬。
华不语吓了一跳:\"老丈怎知?\"
老者笑了:\"这鼓在山里等了三百年,该遇着个懂它的人。\"他指了指供桌上的红布包,\"拿去吧,切记——鼓有千面,人有初心。\"
华不语解开红布,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鼓,枣木鼓身油亮如蜜,牛皮蒙面泛着琥珀色的光,鼓槌更是奇了,竟是两截并蒂莲的根须雕成,摸起来温温的。他刚要谢,老者已不见了,只剩石桌上留着张纸条:\"慎用千面,莫失本音。\"
自得了这鼓,华不语的鼓摊就变了样。从前他敲的是《得胜令》《将军令》,如今只要在心里默念个人,鼓面便浮起那人的脸,鼓声里便淌出那人的声音。他先是在茶馆里表演,说书先生讲《三国》,他敲着鼓,鼓面就现出关云长的红脸,声音是丹凤眼一眯:\"某家关羽,愿与将军共饮此酒!\"台下喝彩声能掀翻屋顶。
半年后,华不语在县城最热闹的十字街租了间铺子,门楣上挂着\"千面鼓坊\"的幌子。他雇了个跑堂的,专给贵人送请帖——县太爷要听《长生殿》,他敲鼓现杨贵妃,鬓边金步摇颤巍巍的,连贵妃的吴侬软语都学得真真的;盐商要听《水浒》,他敲鼓现武松,打虎时的喘息声都带着风;最绝的是给守寡的张夫人,他敲鼓现她亡夫,声音哑哑的:\"娘子,我带了苏州的绣帕回来......\"张夫人哭湿了三条帕子,给了他五两银子。
这年腊月,毕罗县新上任的周知县是个戏迷。他听说千面鼓能学百人声,便差人来请华不语进府。华不语到了县衙,周知县正抱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来是副翡翠扳指,绿得能滴出水。
\"听说你能学我师爷的声音?\"周知县眯着眼。
华不语心里一紧——那师爷半月前告老还乡了。他硬着头皮点头,默念着师爷的模样,鼓面浮现出个瘦高个,留着山羊胡。鼓声响起,正是师爷的尖嗓子:\"老爷,那田契......\"话没说完,周知县突然拍案:\"好个大胆的!我师爷早把田契交了官,你倒敢来骗我!\"
华不语冷汗直冒,刚要解释,周知县已抄起惊堂木:\"给我打!\"衙役们一拥而上,鼓槌\"当啷\"落地,鼓面裂了道细纹。华不语被打得皮开肉绽,昏过去前还听见周知县骂:\"什么千面鼓,分明是个骗子!\"
等他醒过来,已经躺在家门口。铺子被封了,跑堂的卷了铺盖跑了,墙角的鼓蒙着灰,鼓面的裂纹像道疤。他摸出怀里剩下的半块银子,那是张夫人给的,还没焐热。
第二日,华不语在街头遇见周大胆。这周大胆是他的远房表弟,从前总跟他学打鼓,后来嫌他死脑筋,自己开了家棺材铺。周大胆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九哥,我听说那周知县收了盐商的贿赂,田契早被他卖了。你那鼓不是能学人声么?不如......\"
华不语打断他:\"我再也不碰那鼓了。\"
周大胆嗤笑:\"九哥还是从前那个死脑筋。你可知那鼓为啥能学人声?我听老辈说,鼓里困着个千年精怪,专吸人心最贪的那点念。你不用它,它便吸你的运气。\"
华不语没搭话,转身回了家。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那日在山神庙,老者说的\"慎用千面,莫失本音\"。他摸黑爬起来,盯着鼓面上的裂纹,突然觉得那裂纹像张人脸,正咧着嘴笑。
第三日,毕罗县出了怪事。先是米行的王老板,早上开门发现粮仓空了,账本上记着他亲手签的字,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去过粮行。接着是李裁缝,家里丢了新做的婚服,隔壁的赵寡妇却穿着件一模一样的,说是她亡夫托梦让她穿的。最奇的是县太爷,他升堂时,堂下跪着的\"师爷\"突然开口:\"老爷,您昨日收的那箱银子,可还在床底下?\"
满堂哗然。周知县气得摔了惊堂木,派人去搜床底,果然挖出个樟木箱,里头全是雪花银。原来那\"师爷\"是华不语的表弟周大胆扮的——他偷了华不语的鼓,学了周知县的声音骗开房门,又学师爷的声音引他入瓮。
县太爷气红了眼,命人砸了鼓坊,把鼓扔进熔炉。华不语站在人群里,看着鼓在火里烧,鼓面的裂纹先是发红,接着\"噼啪\"一声,裂成了千万片。火星子飘上天,像下了场红雨。
后来有人说,那鼓里的精怪被烧死了,可毕罗县的人再不信鼓能学人声。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改了段子,说:\"人心最是千面,比什么鼓都灵。你起了贪念,便是往自己心里塞了面魔鼓,早晚把自己敲成个烂泥。\"
再后来,有人在南山的老槐树下发现块破布,上面沾着鼓槌的碎屑。布角绣着朵并蒂莲,早褪了颜色。有人说那是华不语的鼓槌变的,也有人说,那是老者留下的最后一丝灵气,专等贪心的人来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