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沿海有个望海澳,村头老榕树盘了三百年,树底下总坐着个补网的陈阿公。他六十有二,背驼得像张旧帆,可眼力还好,远兜岛的灯塔明灭,他隔着十里海都能瞅见。
那年初冬,陈阿公带着十六岁的小孙女阿棉出海收紫菜。船行至鸡心礁海域,忽然起了浓雾,浪头拍得船板咚咚响。阿棉攥着他衣袖直抖:“阿公,咱是不是撞见‘海鬼’了?”陈阿公眯眼望了望——雾里有团幽蓝的光,像有人举着盏琉璃灯在水下晃。
“莫怕,许是哪家的渔火。”他拍了拍船舷,可等船凑近了,那光竟是从一艘楼船里透出来的。船身足有两层,雕梁画栋,朱红的柱子配着鎏金的兽首,檐角挂着的不是灯笼,是串珍珠,每颗都有鸽蛋大,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
“怪了,这等大的船,怎的没见桅杆?”阿棉歪头。陈阿公刚要应,楼船忽然传来琴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流水。舱门“吱呀”开了,走出个穿月白衫子的丫鬟,捧着青瓷盘:“船主有请,两位上船歇脚?”
陈阿公犯了嘀咕。望海澳的老辈都说,海上有“迷魂船”,专引迷航的船只,上去了就出不来。可那丫鬟笑起来甜得很:“阿公莫怕,船主最喜招待落难人,管吃管住,送您回港时,连船损的网都给您补好。”
阿棉早被琴音勾了魂,拽着他衣角:“阿公,去嘛去嘛!”陈阿公看看天色——雾越来越浓,再这么飘下去,怕是要喂鱼。咬咬牙:“成,且去看看。”
一脚踏上甲板,陈阿公险些跌了。甲板光滑得像抹了层油,却又带着暖烘烘的气儿。舱里飘来阵甜香,像是桂花开在蜜罐里。堂屋正中央摆着张红木圆桌,桌上堆着水晶盘,盘里是金黄的蟹膏、银白的鱼肚,还有串紫莹莹的葡萄——这季节哪来的葡萄?
“阿公请坐。”丫鬟引他到上座,又有几个穿绫罗的姑娘进来,捧着酒壶:“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酒,船主特意留的。”酒倒进盏里,竟泛着琥珀色的光,闻着就醉人。陈阿公抿了一口,喉咙发热,浑身上下的疲惫都没了。
不多时,楼下传来丝竹声。七八个姑娘扶着个穿墨绿锦袍的老者上来,老者鹤发童颜,手里摇着把雕花折扇:“今日得遇二位贵客,老朽高兴。来,先饮了这杯‘合欢酒’!”
陈阿公喝得痛快。酒过三巡,他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再看阿棉——小丫头正扒着栏杆看海,可雾不知何时散了,海面上映着漫天星斗,连鱼群跃出水面的银鳞都看得真真儿的。
“阿棉,你咋不吃饭?”陈阿公喊她。阿棉回头笑:“阿公,我不饿,这些菜看着都香,可我吃着没味儿。”陈阿公夹了块鱼肚放进她碗里:“傻丫头,这是东海鲥鱼,鲜得很!”
可阿棉刚咬一口,忽然皱起眉:“阿公,我好像...想睡觉。”话音未落,她靠在桌沿,眼皮直打架。陈阿公慌了,想去扶她,自己也觉得困得厉害,眼前的楼船、老者、姑娘都模模糊糊的,像浸在水里的画。
再睁眼时,陈阿公发现自己躺在自家渔船的底舱。阿棉趴在他腿上,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涎水。他摸了摸她的头——没发烧,可刚才的事,难道是场梦?
“阿公,阿公!”阿棉揉着眼睛坐起来,“我咋睡在船底了?方才我明明在吃葡萄,可那葡萄咬着像棉花,甜得发腻。”
陈阿公没答话。他站起来,发现船停在港湾里,缆绳系得好好的,连被浪打坏的渔网都补得整整齐齐——和他昏迷前“船主说补网”的话对上了。可等他扶着船舷站定,整个人都僵住了。
码头上站着个白胡子老头,正抽旱烟。陈阿公揉了揉眼——这不是村东头的王阿公么?可王阿公十年前就没了,怎么还在这儿?
“哎呦!是陈老二!”王阿公扔了烟杆,踉跄着跑过来,“你咋还活着?当年你出海遇风浪,船碎了,尸体都没找着,你婆娘哭晕过三回!”
陈阿公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那年在望海澳,确实是遇了风暴,渔船翻了,他抱着块船板漂了三天,后来被邻村的渔船救起。可那时阿棉才六岁,如今十六岁,算算正好十年!
“阿棉,你几岁了?”他声音发颤。阿棉掰着手指头:“阿公,我六岁那年翻了船,被张婶救起来,后来跟您讨饭到望海澳,今年十六啦!”
陈阿公只觉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往家跑,拐过老榕树,就看见自家土坯房。院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哄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囡囡莫跑,当心摔着!”那女人侧过脸——是阿棉的娘,春枝!可春枝在他“死”后第二年就改嫁了,咋还在?
“当家的!”春枝抬头,手里的拨浪鼓“啪”地掉在地上。小娃扑过来拽他裤脚:“爹爹抱!”陈阿公接住孩子,闻见她身上的奶香味——这是他从未有过的闺女,叫招娣,今年五岁。
夜里,陈阿公坐在炕头,盯着油灯发愣。春枝端来碗热粥:“你咋不说话?当年你没了,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她抹了把泪,“这些年我带着招娣讨饭,前年才搬回来,跟张婶学织网,勉强能糊口。”
陈阿公摸出怀里的银锁——那是他“死”前给阿棉打的,可如今阿棉戴着个银镯子,刻着“陈招娣”三个字。他突然想起蜃楼船上的老者,摇着折扇说的话:“老朽这船,专渡迷途人。十年阳寿换一日欢,可值?”
窗外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哗响。陈阿公走到院门口,望着海的方向。老榕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像极了蜃楼船的桅杆。他想起船上的葡萄,咬着像棉花,甜得发腻;想起阿棉说“吃着没味儿”——原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是阿棉学走路时摔的跤,是春枝在灶房熬的红薯粥,是招娣揪着他胡子喊“爹爹”。
第二日,陈阿公带着阿棉和招娣去海边。浪头拍着礁石,溅起雪白的沫子。阿棉指着远处喊:“阿公,你看!那船!”陈阿公顺着她手指望去——海面上飘着艘楼船,雕梁画栋,檐角挂着珍珠,正慢慢往雾里沉。
“那是蜃楼船。”陈阿公摸了摸阿棉的头,“专骗迷航的人。可你看,咱们的家多好?阿棉有娘疼,招娣有糖吃,这才是顶实在的。”
阿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招娣拽着他衣角,往他手里塞了颗野枣:“爹爹甜!”陈阿公咬了一口,酸得皱眉,可心里却比喝了十年前的葡萄酒还暖。
后来望海澳的人都说,陈阿公从鬼门关捡回条命,可性子变了。从前他总盯着海发呆,如今天天蹲在院门口,教招娣认贝壳,帮春枝晒渔网。有人问他咋回事,他就笑:“海上的楼船再漂亮,也比不过自家的热炕头。”
再后来,蜃楼船再没在望海澳出现过。老辈人说,那船是“时间缝里的鬼”,专收那些迷了心窍的人。可陈阿公知道,有些梦再美,醒了才知最甜的是——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响,闺女揪着胡子喊爹爹,婆娘端来热粥时,袖口还沾着灶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