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忘川拒绝了后续所有的治疗安排。大哥陈忘海看着弟弟日益憔悴却更加执拗的脸,眼中挣扎了许久,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挥手让那些价值不菲的专家团队离开了。
他明白,弟弟的心,早已被那片想象中的、或者更可怕的——真实存在的——深海墓穴牢牢攫住,任何世俗的手段都无法再将他拉回“正常”的岸边。
几天后,当陈忘川执意要回爷爷的老宅时,陈忘海没有阻拦,只是沉默地安排了车,并让阿吉寸步不离地跟着。
车子驶离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医院,穿过城市喧嚣的噪音,最终停在一片相对静谧的老城区。
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木头、灰尘和淡淡樟脑丸的陈旧气息,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酸,却又因爷爷的失踪而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陌生与死寂。
阿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陈忘川,一步步踏上那吱呀作响的老式楼梯。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一股更加浓重的、仿佛时间停滞般的尘埃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依旧,每一件家具都保留着爷爷生前的习惯和位置,像一座精心维护的、关于过去的博物馆。
但对失明的陈忘川而言,这熟悉的一切都沉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只剩下指尖触碰到的冰冷桌角、粗糙墙纸和记忆中残留的温度。
“爷爷…” 陈忘川低喃着,空洞的双眼茫然地“扫视”着黑暗。
他挣脱阿吉的搀扶,凭着记忆和双手的摸索,近乎疯狂地在房间里翻找起来。
抽屉被粗暴地拉开,里面的杂物(老花镜、药瓶、褪色的相册)哗啦作响;
书架上的书被一本本抽出,胡乱地翻动着,渴望从纸页间抖落出哪怕一丝有用的线索;
他摸索着墙壁,敲击着地板,寻找任何可能的暗格或异常。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呼吸也变得粗重,每一次摸索的落空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没有!什么都没有!爷爷似乎真的抹去了所有与他此行相关的痕迹,干净得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仔细清理过,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充满不祥意味的空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一点点淹没陈忘川的心。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像一株无声植物的阿吉,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她的目光被客厅角落一个巨大的、造型古朴的青花瓷鱼缸牢牢吸引。
鱼缸里养着几条爷爷生前最喜欢的红帽金鱼,此刻,它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悠然游弋,而是紧紧地挤在缸底最昏暗的角落,鱼鳍僵硬地紧贴着身体,鲜艳的红顶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惨白。
它们小小的、圆鼓鼓的眼睛,死死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方向——那方向,恰好是爷爷卧室虚掩的房门。
阿吉不由自主地走近鱼缸,双手轻轻贴在冰凉的玻璃壁上。
她闭上了眼睛,眉心微微蹙起,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倾听某种常人无法捕捉的、极其细微的声音。
她身上那股云南深山带来的、与自然生灵沟通的神秘气息,在死寂的老宅中无声地弥漫开来。
“它们…很恐惧…” 阿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空灵感,仿佛穿透了水层,直接传递着金鱼的意念,
“…非常非常恐惧…好像…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陈忘川摸索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猛地“转”向阿吉的方向,空洞的眼窝仿佛要穿透黑暗直视她,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而变得嘶哑:
“阿吉!你…你说什么?!什么恐惧?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阿吉依旧闭着眼,贴在玻璃上的指尖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精神压力。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飘忽,断断续续,如同接收着信号不良的电波:
“是…是鱼…它们在‘看’…在‘记住’…几天前…那个晚上…爷爷离开前…”
她的描述如同破碎的、染着血色的幻灯片,通过金鱼那简单却异常敏锐的感知,强行灌入陈忘川黑暗的脑海:
视角是扭曲的、低矮的,透过晃动的水波和鱼缸壁的弧面。
爷爷的身影出现在“画面”边缘(金鱼眼中巨大而模糊的人形轮廓),他不像往常那样悠闲地投喂鱼食,而是动作异常急促,
在房间里快速地走动,翻找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金鱼无法理解但本能感到极度不安的“味道”——像是铁锈、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
冰冷的、非活物的“死寂”气息(陈忘川心脏狂跳——那是墓穴的味道!玉简的味道!)。
突然,爷爷的动作停住了!他猛地转头,死死盯向卧室的方向!
金鱼小小的眼睛捕捉到爷爷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惊骇、难以置信,甚至…一丝绝望的扭曲!(这个画面碎片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入陈忘川的心!)
紧接着,卧室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让金鱼鳞片都几乎炸开的“咔哒”轻响!
(像是某种精巧机关被触发?或是…门锁被某种力量从内部打开?)
然后,画面剧烈晃动!水波疯狂震荡!(似乎是爷爷猛地冲向了卧室?还是…有东西从卧室出来了?)
金鱼的感知瞬间被巨大的、纯粹的恐惧淹没!在它们混乱的“视野”最后残留的影像,是卧室门口的地板上,投下了一片…巨大、扭曲、完全不似人形的阴影轮廓!
那阴影边缘似乎还在…蠕动…伴随着一种无声的、却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注视感”!
再之后…就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以及持续至今、深入骨髓的恐惧。
阿吉猛地睁开眼,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大口地喘着气,眼神里充满了残留的惊悸。
她看向陈忘川,声音带着哭腔:“它们…吓坏了…那影子…那感觉…太可怕了…”
陈忘川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那来自金鱼记忆的、扭曲而恐怖的画面冻成了冰雕!
他虽然身处失明的黑暗中,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出爷爷那惊骇欲绝的脸,那卧室门口蠕动扭曲的巨大阴影!
这绝非幻觉!阿吉的能力虽然神秘,但她的恐惧如此真实!金鱼的反应如此异常!
爷爷离开前,就在这间屋子里,他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东西…或者说什么存在…从卧室里“出来”了?!
那巨大扭曲的阴影…是那“邀请者”?是来自深海古墓的使者?还是…那古墓本身力量的某种投射?!
他猛地想起大哥转述的关于太爷爷的细节——“被大海凭空吐出”!
那卧室…难道也成了一个临时的…“吐出”或“吞噬”的…门户?!
陈忘川浑身冰冷,比陷入深海幻象时更甚。
那枚玉简残片在他怀中,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冻结血液的阴寒!
阿吉的描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陈忘川黑暗的心湖中激荡起层层带着血色的涟漪。
他急促地追问:“阿吉!爷爷当时…除了走动和看卧室,他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能…能‘听’到吗?或者…看看他的口型?!” 声音里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
阿吉脸上掠过一丝深深的惭愧和无力,她用力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呐:
“对不起…大哥哥…我…我只能‘看’到它们‘看’到的…很模糊…像…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和晃动的光…声音…一点也听不见…口型…也看不清…”
她局促地绞着衣角,为自己的能力有限而感到难过。
陈忘川猛地一怔,随即一股强烈的自责涌上心头。
自己太心急了!阿吉能通过金鱼的眼睛窥见数日前残留的恐怖影像,这本身就已经是超越了常理、近乎通灵的异能!
要求她连声音和口型都解读出来,简直是强人所难。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焦躁,声音放缓了些:
“…没事,阿吉。你看到的…已经…非常关键了。还有…别的吗?”
阿吉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仿佛在浑浊的水中费力打捞着记忆碎片:
“…爷爷…后来好像…很着急地在烧东西…在那边…”
她指了指靠近书桌的一个角落。金鱼眼中,模糊的人影在那个位置停留了很久,手里拿着纸张一样的东西,不断投入一个冒着红光和黑烟的容器里(应该是火盆或壁炉)。
空气中那股铁锈和泥土的腥气似乎更浓了,还混合了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烧东西…” 陈忘川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爷爷在销毁什么?是线索?是地图?还是…某种不能留在这世上的禁忌知识?那股混合的腥气…越发证实了与墓穴的关联。
“然后…爷爷…好像对着空气说了几句话…很短…很快…表情…很严肃…像是在下命令?”
阿吉努力描述着金鱼眼中那模糊人形的动作和神态,“…再后来…他…拿起了手机…”
“电话!” 陈忘川的心脏再次被攥紧!“他打了电话?打给谁?”
阿吉再次摇头,带着深深的无奈:
“…对不起…大哥哥…看不到号码…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对着手机说了几句很短的话…然后…好像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接着…他就放下手机…” 阿吉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最后…他…他直接朝着门口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然后…金鱼就只感觉到…巨大的恐惧…和那个影子… 再之后…爷爷就没再出现了…”
走了过去!朝着那个投下巨大扭曲阴影的门口!
陈忘川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被冻结。爷爷不是被强行掳走,而是…主动走的?那个电话…是关键!他是在确认什么?还是在安排后事?电话那头…是谁?
他颓然地摸索到爷爷常坐的那张老旧藤椅上,重重地坐了下去。
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黑暗中,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在混乱的线索碎片中艰难地拼图:
烧毁的物品(关键线索?)、那个神秘的电话(打给谁?说了什么?)、爷爷主动走出去(自愿?被某种力量蛊惑?那阴影究竟是什么?)、“被大海吐出”的太爷爷,深海墓穴的幻象与呼唤、玉佩和玉简的共鸣…
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而狰狞的蛛网,中心点似乎就是那片吞噬一切的深蓝!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打破了老宅死一般的寂静。是大哥陈忘海。
他推门进来,带来一股室外的冷空气和浓重的烟草味,脸色比平时更加阴沉,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和疲惫。
“忘川,” 陈忘海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陈忘川空洞地“望”向声音来源,心脏莫名地提了起来。
几天前,他拜托大哥动用家族的关系网,不惜一切代价秘密调查一个人——葛云衣!
那个在青铜之城崩塌瞬间,将玉佩塞入他手中的女子。
陈忘海走到弟弟面前,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用一种极其凝重、带着深深困惑的语气开口:
“…查遍了所有能查的渠道,动用了最底层的关系…甚至…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没有这个人。”
“什么?” 陈忘川下意识地反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没有‘葛云衣’这个人。”
陈忘海的语气斩钉截铁,却又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寒意,“户籍系统里查不到任何匹配的记录。所有已知的、与地下世界沾边的家族、组织、隐秘传承…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看着弟弟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担忧:
“忘川…你…是不是记错了?或者…她告诉你的…是个假名字?”
没有这个人?
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陈忘川僵在藤椅上,如同被一道来自幽冥的闪电劈中!
他失明的双眼空洞地大睁着,里面是翻江倒海般的惊骇与难以置信!指尖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手里的玉简!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青铜之城的并肩作战、生死相托…她塞入玉简时指尖残留的最后一点微温…她虚弱却清晰无比的遗言…
还有她那双在崩塌的青铜之城光芒下、仿佛洞悉一切秘密的、冷静到近乎悲凉的眼睛…这一切,都真实得刻骨铭心!
玉简冰冷依旧,那熟悉的阴寒此刻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试图用“记错”或“假名”来安慰自己的脆弱念头!
一个更加恐怖、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深海中悄然浮起的巨大冰山,猛地撞入他混乱的脑海:
如果…葛云衣…根本不是“人”呢?
她是谁?
她来自哪里?
她留下的…是线索?是警告?还是…某种更古老、更可怕的存在的…诱饵?!
老宅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比墓穴更深的谜团与寒意。
陈忘川坐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只有紧握玉佩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大哥陈忘海和阿吉,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