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泡书吧小说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泡书吧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子夜异闻 > 第117章 虞美人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江南虞州城外,有座荒废多年的园子,唤作“洗墨园”。园内杂草丛生,断壁残垣,唯有一片虞美人花,开得惊心动魄。那花红得妖异,瓣如丝绒,蕊吐金芒,风过处摇曳生姿,仿佛无数美人翩跹起舞。只是周遭数里,人迹罕至。乡人传言,此花吸食月华精魄,花下埋着累累白骨,乃极凶之地。

书生楚明轩,家贫而志洁,赁居城外茅屋苦读。那茅屋恰与洗墨园隔溪相望。每逢月圆之夜,楚生推窗苦读至更深,总闻园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幽咽婉转,似泣似诉,直钻入心窍。那歌声不似人间调子,倒像是风穿过空谷,露滴落寒潭,听得人脊背发凉,却又忍不住侧耳。

一夜,楚生又闻歌声,心中烦闷难解,索性披衣踱出门外。月色如霜,将荒园照得一片惨白。他鬼使神差,竟涉过浅溪,拨开齐腰深的荒草,循着歌声踏入园中。园内死寂,唯有那片虞美人花在月光下妖冶地燃烧着,红得刺眼。歌声愈发清晰,丝丝缕缕,正从花丛深处传来。

楚生壮着胆子走近。花丛正中,竟有一株异种,高约三尺,花瓣层层叠叠,红中透紫,花心一点金芒璀璨如星。歌声正是由这花蕊中发出!他看得痴了,不知不觉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花瓣。

指尖触及花瓣的刹那,歌声戛然而止。花身猛地一颤,花瓣簌簌合拢,如同美人含羞垂首。随即,一缕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冷香,自花蕊幽幽散出,萦绕在楚生鼻端,竟驱散了他心中积郁已久的烦闷,神思为之一清。

自此,楚生每夜必至园中,伴花苦读。说来也奇,那虞美人花似通人性。楚生若心中清明,文思泉涌,花便舒展怒放,香气清冽;若他偶有懈怠,神思昏沉,花则微微合拢,香气转为幽冷苦涩,如冰针刺脑,迫他警醒。一人一花,默然相对,月下清影,竟成知己。

“花若有知,当解我意。”楚生常抚着花瓣低语。花枝摇曳,似在回应。

虞州新任县令贾世仁,是个刮地三尺的贪官。此人附庸风雅,尤好搜罗奇花异草。一日,他乘轿踏青,远远望见洗墨园中那片妖红,在荒颓背景中格外刺目,立时便挪不开眼。

“好花!好花!”贾世仁连声赞叹,眼中射出攫取的光,“荒园之中竟有此绝色,合该为本县所得!”

手下师爷惯会察言观色,凑近低语:“老爷,此园凶名在外,那花……怕是不祥之物。”

“不祥?”贾世仁捻着鼠须,嗤笑一声,“本县官印在身,自有浩然正气镇之!纵是妖花,也得乖乖听命!速去,将那花连根掘来,移入本县后园暖阁!”

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得令,手持铁锹锄头,气势汹汹闯入洗墨园。楚生闻讯赶来,已是迟了。只见园中一片狼藉,那株与他相伴多日的异种虞美人,已被连根掘起,粗鲁地扔在泥土上。花瓣零落,沾满泥污,花枝折断处渗出淡红汁液,如同泣血。花心那点金芒,也黯淡如风中残烛。

“住手!你们……你们这是暴殄天物!”楚生心如刀绞,不顾一切扑上前,想护住那花。

“滚开!穷酸!”衙役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啐了一口,“县令老爷看上这花,是它的造化!再敢啰嗦,连你一块儿锁了!”说罢,粗暴地用一块破布将那残花一裹,扬长而去。

楚生挣扎爬起,失魂落魄。当夜,他枯坐溪畔,对着空寂的洗墨园,只觉心中被生生剜去一块,痛彻骨髓。月色惨淡,再也听不到那清幽歌声,唯闻溪水呜咽。

贾世仁得了奇花,喜不自胜。他命人将那株残损的虞美人草草栽入后园暖阁一只硕大的钧窑花盆中。花盆虽名贵,泥土却不过是寻常园土。他幻想着花枝重展,以此奇珍邀宠上司,步步高升。

然而,那花自移入暖阁,便一日憔悴过一日。花瓣凋零殆尽,枝叶枯槁卷曲,花心金芒彻底熄灭,只余下一截光秃秃、黑褐色的枯茎,斜插在土里,如同烧焦的枯骨。贾世仁起初还日日查看,浇水施肥,百般殷勤。可眼见枯茎毫无生机,耐心也消磨殆尽。

“废物!连盆花都伺候不好!”他迁怒于花匠,又觉这枯茎摆在眼前徒惹晦气,便厌弃地挥手:“扔了!连盆带土,扔得越远越好!” 仆役不敢怠慢,趁着夜色,将花盆抬出,随意丢弃在城郊一处乱葬岗旁。

消息传到楚生耳中,他疯了一般冲出茅屋,在乱葬岗的荆棘野草间苦苦寻觅。星月无光,磷火点点,腐臭扑鼻。终于,在野狗刨过的土坑边,他找到了那破碎的钧窑花盆。盆中泥土散落大半,那截枯槁的茎干孤零零地倒伏在碎瓷片上,沾满泥污。

楚生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捧起那截枯茎,如同捧着一碰即碎的琉璃。枯茎入手冰凉死寂,毫无生机。他踉跄着回到洗墨园,在原先花株所在之处,用双手刨开冰冷的泥土,将那枯茎深深埋下,覆上最细软的土。他跪在花冢前,泪水无声滑落,滴入新土。

“是我无能,护不住你……”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在夜风里。

当夜,楚生做了个奇梦。梦中月华如水,洗墨园荒草褪尽,焕然一新。花丛深处,立着一位红衣女子,身姿袅娜,容颜绝美,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哀愁,眉宇间有股挥之不去的英烈之气。

“君埋骨处,即是妾心归处。”女子朱唇轻启,声音正是他魂牵梦绕的月下清歌,“妾非精怪,乃百年前此城守将之女。城破之日,父兄殉国,妾亦自刎于庭前花下。一缕不甘精魂,附于花魄,得月华滋养,方存至今日。贾贼贪婪,毁我根基,更污我父兄埋骨之地!此恨……此恨……”她眼中落下两行血泪,瞬间化作两朵猩红刺目的虞美人花,坠入泥土。

“我魂魄已散,唯余一点执念未消。君若怜我……”她身影渐渐淡去,声音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取我花冢旁泥土一抔,置于那贾贼暖阁之中……恶人自有恶报!”

楚生猛然惊醒,窗外残月如钩。他想起梦中言语,顾不得骇异,赤着脚奔入园中。埋下枯茎之处,泥土湿润,竟真有一抔土,颜色暗红发黑,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铁锈与冷香混合的气息。他依言用布帕仔细包好。

次日,楚生假作献书,混入县衙。趁人不备,将那包泥土悄悄撒在贾世仁暖阁角落一盆茂盛的万年青下。

当夜,贾府暖阁之中,怪事陡生。

贾世仁正搂着新纳的第七房小妾饮酒作乐,忽觉脚下一阵冰凉刺骨。低头一看,只见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缝隙里,竟渗出丝丝缕缕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如同凝固的污血,带着浓烈的土腥与铁锈混合的怪味,迅速蔓延开来。

“血……血!”小妾尖叫一声,吓得昏死过去。

贾世仁也惊得魂飞魄散,正要呼喊,忽觉喉头一紧!数条细如发丝、颜色暗红的根须,竟不知从何处钻出,闪电般缠住了他的脖颈!那根须冰凉湿滑,带着泥土的腥气,越收越紧!

“呃……呃……”贾世仁双眼暴凸,脸色青紫,双手徒劳地去抓挠颈间。可那根须坚韧异常,纹丝不动。

更恐怖的是,暖阁四壁、梁柱、乃至他身下的紫檀木椅缝隙中,无数同样暗红扭曲的根须如同苏醒的毒蛇,疯狂地钻出、蔓延、缠绕!它们无视一切阻碍,穿透名贵的锦缎坐垫,勒进雕花木纹,贪婪地吸附在梁柱之上,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吮吸声!

“妖……妖怪!”贾世仁发出最后的嘶嚎,绝望地看着那些根须缠上他的四肢、腰腹。它们冰冷、滑腻,带着一种活物般的蠕动感,紧紧勒进皮肉,疯狂地汲取着……仿佛要将他吸干!

根须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层层叠叠,竟将贾世仁肥胖的身躯包裹其中,渐渐勒成了一个巨大、蠕动、不断收紧的暗红色“茧”!那茧内部传来沉闷的、骨骼被挤压碎裂的“咯咯”声,以及微弱的、非人的呜咽,最终归于死寂。

暖阁中所有值钱的家具、摆设,凡木制之物,皆被那疯狂滋长的暗红根须覆盖、侵蚀。楠木桌案迅速朽烂,化为齑粉;紫檀屏风寸寸龟裂,簌簌掉落;连墙上的字画,也仿佛被无形之力吸干了墨彩,变得枯黄脆裂。

翌日清晨,仆人战战兢兢推开暖阁的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泥土腥气与朽木腐败味扑面而来。

室内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蹂躏过。满地是暗红色的泥浆与朽木碎屑。县令贾世仁踪迹全无。唯有暖阁正中,突兀地矗立着一株怪树!

那树高约丈余,枝干虬结扭曲,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污血。树身表面布满沟壑,隐约勾勒出一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人脸轮廓,正是贾世仁!树枝光秃秃的,无叶无花,只在顶端,孤零零地擎着一朵硕大的虞美人花。

那花红得如同刚从心头剜出的热血,花瓣边缘却已干枯卷曲,呈现出濒死的焦黑。花心一点金芒,也黯淡如将熄的残烬。整朵花散发着一股浓烈、甜腻到发齁的香气,混合着血腥与腐土的气息,令人欲呕。

暖阁角落那盆万年青,早已枯死,盆中泥土正是暗红色。

贾府大乱,不久便树倒猢狲散。那株“人面树”无人敢动,成了虞州城一大凶怖奇观。每到夜深,路过贾府废墟的人,总觉那枯枝上血红的残花在风中呜咽,隐隐夹杂着绝望的哀鸣。

楚生离开了虞州,不知所踪。只留下洗墨园中,那一座小小的花冢。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人偶然路过荒废的洗墨园,惊见那花冢之上,竟生出了一小片虞美人花。花依旧红得惊心,却不再有妖异之气。风过时,花瓣轻颤,仿佛美人低语。更奇的是,城中各处,凡曾受过贾世仁欺压迫害的贫苦人家门前,雨后也悄然冒出几株虞美人,花开灼灼。

每当满城虞美人盛放之时,城中总会弥漫开一股极淡、极清冷的幽香,似药非药,若有还无。闻之者,无论心中何等焦躁怨愤,皆会莫名地沉静下来。老人们说,那是楚生埋下的花魂未散,以冷香涤荡着这座城池的怨气。

只是夜深人静,若有心人靠近洗墨园那片花丛,或能听到极轻的叹息,如风拂过荒草,又似当年那书生在月下,对着空寂花冢,一遍遍低唤着一个名字。

那声音极轻,极远,浸透了百年的孤寂与温柔,最终消散在无边月色里。

虞州人谈起那花,只说它叫“虞美人”。至于这名字,是因花形似美人,还是因那花中寄着一位刚烈女子的精魂,亦或是为了纪念那个不知所踪的痴情书生?

竟无人能说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