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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书生周慕云,家道中落,邻居海滨小城一座破楼。他终日闭门苦读,唯以临窗观海市蜃楼为乐。那海市景象诡丽,琼楼玉宇,人影幢幢,恍若仙境,每每在日落烟波浩渺之际浮现,不多时又消散如烟。

翌日黄昏,暴雨倾盆,周生撑伞自书铺归家。行至半道,忽闻草丛里窸窣有声。他拨开湿漉漉的乱草,竟见一条尺余长的白蛇,遍体鳞伤,细尾被块碎石压住,挣扎不得。周生心软,小心翼翼挪开石头,将白蛇裹在袖中,冒雨疾奔回家。

他细心为蛇擦干身子,又敷上草药,养在屋角竹筐里。此后数日,周生读书之余,总不忘添水喂食。那蛇极有灵性,常昂首望他,目光温润,似有感激之意。

半月后,蛇伤痊愈,竟在一日清晨悄然不知所踪。周生怅然若失。当晚风雨大作,他正孤灯夜读,忽闻叩门声。开门一看,门外立着一位白衣女子,容色清丽绝伦,周身竟无半点雨渍,衣袂飘飘,宛如月下堆雪。女子自称姓白名璃,道是投亲不遇,恳请暂避风雨。周生见她形容孤弱,又忆及前日所救白蛇,心头莫名一热,便应允下来。

白璃住下后,周生这清冷陋室仿佛换了天地。她素手调羹,竟能化粗粝为珍馐;更奇的是,周生多年沉疴,每逢节气必发作的咳疾,自饮了她熬煮的汤药后,竟似抽丝剥茧般消散无踪,身子一日强健过一日。白璃闲暇时,常伴周生凭窗远眺,每当海市出现,她眸光深处便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幽邃,唇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二人情愫渐深,一日,周生画兴忽起,铺纸研墨,要为白璃画像。画至一半,他停笔叹道:“若能将那海市奇景与你同绘一纸,方称圆满。”白璃凝望窗外浩渺烟波,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那蜃楼……并非虚妄。”她眼中水光流转,一滴清泪倏然滑落,坠在案上,“啪”的一声轻响,竟化作一粒圆润无瑕、光晕流转的明珠!

周生惊得目瞪口呆。白璃拾起明珠,放入他掌心:“此珠乃妾身精血所凝,名唤‘蜃光’,持之可观海市真颜,更能避水御风。君且收好,万勿示人。”那珠子温润微凉,躺在周生手心,映得他指尖肌肤通透。

周生得此异宝,终日揣在怀中,如获至珍。城中巨贾赵半城,富可敌国,偏生性贪婪刻薄如剔骨钢刀。他不知从何处闻得风声,得知周生得了奇珠,便设下圈套,假意邀周生赴宴,席间以重利相诱。周生酒后失言,将宝珠之事和盘托出。赵半城眼中精光爆射,立时换了一副嘴脸,软硬兼施,定要索看宝珠。周生酒醒大半,心知闯下大祸,死死捂住胸口,抵死不从。赵半城冷笑一声,唤出如狼似虎的家丁,将周生一顿痛殴,硬生生将那粒“蜃光珠”抢了去。

赵半城夺珠在手,反复摩挲,见其光华流转,果然非同凡物。可数日过去,此珠除了宝光莹然,并无半分神异显现。赵半城疑窦丛生,认定周生定是藏了真宝,或是那女子才是关键。他豢养的门客中,有一豺目鹰鼻的方士,名唤玄真子,此人精研邪术,心肠狠毒。玄真子捻着稀疏的山羊须,阴恻恻道:“东翁,此珠虽妙,却似无根之萍。依贫道浅见,那白衣女子恐怕非我族类,乃是海中蜃龙所化!寻常蛟龙之珠已属至宝,若得蜃龙双目,其珠必能幻化天地,点石成金!此女既肯为周生落泪成珠,情根深种,正好可诱她入彀!”

一番毒计就此敲定。赵半城假意悔过,派人将遍体鳞伤的周生抬回小楼,又备厚礼登门“谢罪”。周生卧床不起,赵半城便在他榻前痛哭流涕:“贤侄啊,老夫一时猪油蒙心,万死难辞!今特来负荆请罪!”他偷眼觑向白璃,见她面色苍白,只垂首照料周生,并无激烈言辞,心中暗喜,以为计成。

次日,赵半城又遣心腹来报,称已在海边备下快船,载有名医良药,恳请白璃姑娘移步验看,若合用,即刻运来为周生诊治。白璃看着昏沉呓语的周生,沉默片刻,轻轻为他掖好被角,终于点了点头。

海边礁石嶙峋处,果然泊着一艘精巧快船。白璃刚踏上甲板,舱内猛地窜出几条彪形大汉,手持浸透黑狗血的渔网,劈头盖脸罩下!那玄真子手捧一只暗沉沉的玉钵,口中念念有词,钵底刻满蝌蚪般的朱砂符咒。渔网加身,白璃周身骤然腾起一层淡白光晕,似在竭力抵抗。玄真子狞笑着咬破舌尖,“噗”地一口污血喷在玉钵之上,血光暴涨!白璃如遭雷击,闷哼一声,护体光晕瞬间黯淡消散,被渔网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赵半城从船舱钻出,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乌金匕首,一步步逼近。白璃望着他,眼中并无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悲悯与苍凉,如同俯瞰着尘埃。

“妖孽!今日借你龙目一用!”赵半城狂笑着,匕首狠狠剜向白璃左眼!

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喷涌而出的并非殷红热血,竟是漫天银辉!那光芒如雾如霭,带着海风的咸腥,瞬间弥漫开来,将整艘船、整片礁岸、连同近处的海面都笼罩其中。

赵半城只觉手中一空,低头看去,匕首尖上挑着的,竟是一枚流光溢彩、大如鸡卵的明珠!此珠一出,四周的银辉愈发浓烈,翻滚蒸腾,天光海色瞬间被吞噬。赵半城狂喜,正要去抓那枚悬在空中的宝珠,却见玄真子手中的玉钵“咔嚓”一声,裂开数道深纹!他本人更是如被无形重锤击中,七窍流血,怪叫一声,直挺挺向后栽倒,气绝身亡。

“不好!”赵半城心头剧震,一股寒意直冲顶门。他再顾不得宝珠,连滚爬爬扑向船边,想跳海逃生。可四周哪里还有海水?触目所及,尽是翻涌不息的浓稠银雾,雾中隐隐传来惊涛拍岸之声,却根本辨不清方向。

“海市!是蜃楼海市!”岸上远远围观的渔民惊骇大叫。只见那团巨大的银辉雾气急速膨胀,如一只倒扣的巨碗,将赵半城的快船、连同他停泊着无数商船的繁华码头一并吞没!雾气翻腾滚动,内里光影变幻,琼楼玉宇、车水马龙的景象飞速闪现,又扭曲崩解,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银白。

浓雾笼罩了整整三天三夜。待到第四日清晨,海风骤起,将那亘古未有的巨大“海市”徐徐吹散。

阳光重新洒落,码头上所有人都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着,瞠目结舌。

赵半城那艘华丽快船,连同他停泊在码头、满载货物的庞大船队,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原地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海水,以及岸边狼藉散落的……无数硕大的蛤蜊空壳!阳光照在那些湿漉漉的壳上,泛着廉价的、死寂的虹彩。

更令人骇然的是,赵半城那富丽堂皇、横跨半城的宅邸,连同其中堆积如山的金银财货,也一同化为乌有。原地唯余一片白茫茫、厚达数寸的细盐!有好事者跑去赵家库房旧址,徒手在盐堆里翻刨,只挖出些朽烂的木屑和几片黯淡的蚌壳残片。城中那些曾与赵半城沆瀣一气、参与谋划的豪绅爪牙,无论藏身何处,皆在一夜之间杳无踪迹,只在他们消失的卧榻枕边,留下一枚枚冰冷坚硬的蛤蜊壳。

周生在小楼卧榻上悠悠醒转,只觉胸口空落落的,仿佛心被生生剜去一块。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寻遍破屋内外,哪里还有白璃的踪影?唯有枕畔,静静躺着一枚温润的明珠,与他当日所见那颗一般无二。他颤抖着捧起珠子,珠光流转间,白璃清丽绝伦的面容竟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凝视着他,眼波依旧温柔,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旋即影像淡去,只余珠光莹莹。

从此,周生便守着这座空寂的海边小楼,再未离去。他时常临窗枯坐,对着浩渺烟波,一坐便是整日。二十载寒暑弹指而过。其间也曾有巨贾豪强,听闻昔日蜃珠传闻,垂涎三尺,威逼利诱,甚至暗中使人来盗。然而无论是谁,但凡心怀贪念靠近此楼,必在当夜离奇暴毙,死状安详,唯眉心印着一枚极细微的水痕,宛如泪滴。

又是一个雾气弥漫的黄昏。白发萧然的周生,如往常一样倚在窗边,目光投向大海深处。手中摩挲着那粒依旧温润的蜃珠。海天相接处,晚霞如血,映得波涛一片金红。恍惚间,似乎有熟悉的白色身影在云水之间一闪而逝。他布满皱纹的眼角终于滚下一滴浊泪,无声地坠入楼下幽深的海水之中。

楼下临海的石基,长年累月受潮气浸润,遍布青苔。唯有一处窗棂下的木质窗板,被周生枯槁的手指摩挲得异常光滑,上面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唯反复刻着一个字——

“痴”。

海风呜咽着穿过空寂的画楼,仿佛一声千年叹息,卷着咸腥水汽,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