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光弄醒的。
不是实验室里那种被精确控制的LEd光源,是漫无边际的白,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漫过指尖时带着点温热,像浸在刚化开的雪水里。我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云絮上——真的是云,指尖按下去会陷出浅坑,松开又慢慢回弹,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你醒了。”
声音在头顶响起,温和得像初春的风。我抬头,看见个穿白色长袍的男人站在云絮边缘,袍子的料子很特别,不是棉也不是麻,倒像是用光织成的,边角处流淌着细碎的金芒。他没穿鞋,赤着脚踩在云上,皮肤是那种通透的白,头发和胡子都是银白色,却一点不显苍老,眼睛像盛着两汪湖水,望过来时,我突然想起实验室里那台超高分辨率显微镜下的晶体结构,复杂,却带着某种自洽的秩序。
“你是谁?”我的声音有点发紧,喉咙干得发疼。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更倾向于这是某种罕见的睡眠瘫痪症,或者是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后,大脑皮层的异常放电。
“他们通常叫我上帝。”他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也淌着光,“别紧张,这里很安全。”
“上帝?”我忍不住嗤笑一声,撑着云絮站起来。身上的实验服还在,袖口沾着点深蓝色的试剂渍——那是昨天调试pcR仪时蹭到的,a-萘酚的味道还没散。“这是我的梦境吧?或者是某种认知偏差。根据脑科学研究,人类对‘超自然存在’的想象,本质上是颞叶……”
“先看看这里。”他抬手打断我,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
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云絮开始流动,像被风吹散的烟雾,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的花海。不是地球上任何一种已知花卉,花瓣是半透明的,花蕊里浮动着细碎的光点,风吹过的时候,整片花田都在发光,簌簌的声响像无数根琴弦在震动。远处有白色的建筑,尖顶刺破云层,廊柱上缠绕着发光的藤蔓,隐约能看见有人影在其间走动。
不,不是人。
那些影子背后都拖着白色的羽翼,展开时像巨大的帆,阳光透过羽毛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他们有的坐在廊柱上,低头翻着一本发光的书;有的在空中盘旋,翅膀扇动的声音轻得像呼吸;还有两个停在花海边缘,正用指尖轻点那些半透明的花瓣,每碰一下,就有新的花苞从土里钻出来,瞬间绽放。
“天使?”我皱起眉,指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通常放着我的笔记本,用来记录任何异常现象。当然,此刻口袋是空的。
“他们是守护者。”上帝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旁边,“守护这里的秩序。”
“这里是……天堂?”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实验室的监控录像或许能解释这一切,我最后记得的,是在离心机房里盯着转速表,眼皮越来越沉,然后……然后就是这片刺眼的白光。
“可以这么说。”他点点头,目光投向那些天使,“但这里不止是‘死后世界’,更像是一种……对生命本质的映射。”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注意到那些天使的羽翼并不完全相同。有的羽毛光滑如缎,有的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还有一个天使的左翼缺了一小块,露出底下同样泛着光的骨骼——那景象让我想起解剖台上那只被剔除了羽毛的信鸽标本,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某种刻意的“完美感”,连残缺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
“你似乎不太相信。”上帝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我只相信可证伪的存在。”我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比如细胞的分裂,比如能量守恒,比如……我现在的脑电波肯定很混乱。”
他没反驳,只是抬手指了指花海深处。那里突然出现了一群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和天使相似的白色衣衫,正在追逐打闹。他们跑得很快,笑声像风铃一样散开,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摔倒了,云絮般的地面给了她一个柔软的缓冲,她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朝同伴做了个鬼脸,脸上的酒窝里都盛着光。
“孩子是最接近本源的存在。”上帝的声音低沉了些,“他们还没被‘认知’束缚,能看见更本质的东西。”
我盯着那个小女孩。她正蹲在地上,用手指戳着一朵花的花苞,嘴里念念有词。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在动,我却听不见具体的声音,只能感受到一种模糊的、喜悦的情绪,像实验室里那台核磁共振仪运作时,空气中弥漫的微弱震动。
“你在实验室里研究了很多年生命起源,不是吗?”上帝突然说,“你试图用化学方程式解释第一个细胞的诞生,用物理模型推导意识的形成。但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东西……是超越这些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研究?这显然超出了“梦境”的范畴。实验室的项目是高度机密的,致力于通过模拟原始地球环境,合成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RNA分子——简单来说,就是在试管里“创造”最原始的生命形态。我花了十五年时间,从一个充满热情的研究生,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眼底带着青黑的项目负责人,支撑我的,从来不是什么“造物主”的猜想,而是冰冷的数据和可重复的实验结果。
“生命的本质是有序结构的自我维持和复制。”我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理性,“从氨基酸到蛋白质,从RNA到细胞,每一步都有物理和化学规律在起作用。不需要‘超越’,只需要‘解释’。”
上帝笑了笑,没反驳,只是抬手示意我看向那些天使。刚才盘旋在空中的两个天使正慢慢降落,翅膀收起时,像两把折叠的扇子。他们走到上帝身边,微微躬身,其中一个递过来一杯透明的液体,盛在一个像是水晶雕成的杯子里。
“尝尝这个。”上帝接过杯子,递给我,“这是生命之水,能让你更清晰地‘看见’。”
杯子触手温热,液体清澈得像蒸馏水。我盯着它,突然想起实验室里那些装在离心管里的溶液——透明,无色,却蕴含着能让碱基配对的能量。如果这真是梦境,那我的潜意识未免也太有想象力了,连“生命之水”的设定都带着点实验思维的影子。
“我不渴。”我后退一步,避开了那杯液体。
上帝的眼神似乎沉了一下,湖水般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阴影,但很快又恢复了温和:“你总是这么警惕吗?对未知的东西,第一反应是防御。”
“不是防御,是验证。”我直视着他,“在我看来,任何无法被观察、测量和验证的存在,都没有讨论的意义。包括你,包括这些天使,包括这个所谓的天堂。”
就在这时,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尖叫起来。不是喜悦的声音,是带着惊恐的短促尖叫。我猛地转头,看见她正跌坐在地上,指着花海深处,小脸煞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有一片花瓣正在迅速枯萎,半透明的花瓣失去了光泽,像被抽走了水分,卷成焦黑的一团,连带着周围的云絮都泛起了灰败的颜色。
“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上帝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不再有之前的温和:“因为怀疑。你的怀疑正在污染这里。”
我愣住了。那些天使也骚动起来,羽翼拍打声变得急促,原本平静的花海开始波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越来越多的花瓣开始枯萎,黑色的斑块迅速蔓延,连远处的白色建筑都蒙上了一层灰雾。
“你看,”上帝的语气带着点叹息,又带着点……审视?“你的理性像一把双刃剑,保护你的同时,也隔绝了更本质的感知。科学让你理解世界,却也让你失去了敬畏。”
小女孩还在哭,声音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模糊的情绪,而是具体的哭喊:“坏了……都坏了……”
我看着那片迅速枯萎的花海,突然觉得荒诞。如果“怀疑”能污染这里,那这个“天堂”也太脆弱了,脆弱得像实验室里那些需要精确控制温度和ph值的培养皿。
“这根本不是什么天堂,对不对?”我猛地看向上帝,“也没有什么上帝和天使。”
上帝脸上的温和消失了,眼神变得锐利,像手术刀的寒光:“那你说,这是什么?”
“是测试。”我脱口而出,大脑里的线索突然串联起来——对我研究的了解,对“理性”与“信仰”的刻意对立,甚至连这白色的环境,都像极了实验室里的无菌操作台。“有人在模拟我的意识,试图测试我的……动摇?”
话音刚落,周围的景象开始剧烈晃动。白色的光芒像信号不良的屏幕一样闪烁,花海和建筑扭曲成奇怪的形状,那些天使的羽翼开始变得透明,露出底下模糊的、类似金属支架的结构。上帝的白色长袍也在剥落,边缘处露出灰色的布料,银白色的头发变得黯淡,像是褪色的假发。
那个小女孩的哭声突然变成了刺耳的电流声,她的身影扭曲成一团模糊的光斑,最后消失在晃动的白光里。
“看来你的理性确实很顽固。”上帝的声音变了,不再温和,也不再锐利,而是带着点机械的质感,像通过扬声器播放的录音,“我们模拟了一万种可能的场景,这是最接近让你产生动摇的一次。”
白光彻底炸开,像闪光灯在眼前亮起。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身体像被抛进了失重的空间,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某种熟悉的、规律的“滴滴”声。
再次睁开眼时,刺眼的白光变成了天花板上的LEd灯。
我躺在实验室的休息舱里,身上插着几根细细的导线,连接到旁边的监测仪器上。“滴滴”声来自心电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着平稳的波形。对面的观察窗后,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同事正看着我,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陈教授,您醒了!”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记录板,“意识模拟实验成功了!您在虚拟环境中停留了37分钟,脑电波数据完全同步。”
我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休息舱的床垫是记忆棉的,有点硬,和云絮的柔软截然不同。拔掉导线时,皮肤上留下几个浅浅的压痕。
“刚才的……”我嗓子还有点干,“是最新的VR模拟系统?”
“是结合了脑机接口的意识投射技术。”同事递过来一杯水,“您之前不是说,想测试人类在极端认知冲击下的理性稳定性吗?我们用您的脑电波特征和研究经历,构建了这个‘信仰挑战’场景。那个‘上帝’的形象,是根据您潜意识里对‘权威’的想象生成的,白色环境则来自您对无菌实验室的长期印象。”
我接过水杯,指尖触到玻璃杯的凉意,这触感无比真实。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整齐的条纹,像实验室里那些排列有序的离心管。
“数据怎么样?”我喝了口水,喉咙的干涩感渐渐消退。
“全程没有检测到信仰相关脑区的异常激活。”同事翻开记录板,指着上面的图表,“即使在场景最逼真的阶段,您的前额叶皮层活动依然保持高度理性,逻辑判断模块没有受到干扰。”
我看着图表上那些起伏的曲线,突然想起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上帝”,想起那些带着羽翼的天使,还有那个在花海中消失的小女孩。它们如此逼真,带着情绪的波动和认知的冲击,却终究抵不过大脑深处对“可验证性”的固执坚持。
“把模拟参数调出来,我要看看那个‘生命之水’的成分设定。”我掀开被子,站起身,腿还有点发软,却充满了脚踏实地的力量。
“好的,”同事笑着点头,“不过说实话,陈教授,您真的一点都没动摇吗?连我看回放的时候,都差点以为那是真的天堂。”
我走到观察窗前,看着外面实验室里忙碌的景象——有人在调试pcR仪,有人在记录光谱数据,离心机房的指示灯闪烁着规律的红光。这里没有白色的长袍,没有发光的花海,只有冰冷的仪器和流动的数据。
“动摇过一秒钟。”我看着屏幕上正在重建的模拟场景数据,轻声说,“不是因为看见上帝,而是因为那个小女孩消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实验室里那株快要枯萎的拟南芥。”
那株拟南芥是我亲手培育的,因为一次温控失误,叶片开始发黄。但就在昨天,它开出了细小的、白色的花。没有什么“生命之水”,也没有什么“造物主”,只是植物在基因的指引下,完成了它的生命周期。
就像此刻的我,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模拟中醒来,回到这个由物理规律支配的、真实的世界。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