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琉璃塔顶。
沈承钧站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俯视着脚下灯火璀璨、宛如铺满碎钻的天元皇城。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拂进来,撩动他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发,也试图吹散他心底那点挥之不去的阴霾。右眼的灼痛感在九转玄丹那霸道药力的暂时压制下偃旗息鼓,像蛰伏的凶兽,却并未真正沉睡。那枚暗藏锁魂草剧毒的丹药,此刻正安稳地躺在他怀里特制的隔毒玉瓶中,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雷。
“啧啧,这地方,烧钱啊!”楚灵犀的声音在空旷的塔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瞬间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她完全不像个赴宴的客人,倒像误入仙宫的市井小民,正绕着塔顶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打转。手指毫不客气地拂过桌面上镶嵌的温润白玉,又摸了摸桌脚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瑞兽,嘴里啧啧有声:“瞧瞧这玉,这雕工!太子爷请人吃顿饭,排场够买下十个黑市了!沈木头,你说这桌腿要是掰下来一根,够咱俩潇洒多久?”
沈承钧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没回头。楚灵犀这种时刻不忘“发财”的跳脱劲儿,在眼下的情境里,竟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分。
“掰桌腿?楚姑娘还是这么风趣。”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沈承钧转身。
太子萧承胤缓步登上塔顶。他今日未着蟒袍,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衣料是顶级的云锦,暗绣着极淡的流云纹,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少了几分储君的威严,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扫过楚灵犀,落在沈承钧身上时,那笑意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
“沈兄能来,孤心甚慰。”萧承胤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姿态闲适,仿佛邀请的只是寻常好友。他身后只跟着两名气息内敛的老太监,低眉顺目,如同影子。
“殿下盛情,不敢不来。”沈承钧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楚灵犀也立刻收敛了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嘻嘻地挨着沈承钧坐下,一双灵动的眼睛却滴溜溜地打量着四周,尤其是太子身后那面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屏风。
那不是普通的屏风。它由整块深青色的、仿佛蕴藏着星空的特殊玉石雕琢打磨而成,其上并非山水花鸟,而是用极其复杂的线条和深浅不一的刻痕,勾勒出一副庞大而玄奥的图案。仔细看去,那竟是一幅缩略的九州山河地理图!山脉如龙脊蜿蜒,大河似银带流淌,平原、湖泊、城池,都在这块巨大的玉屏上清晰可见,精妙绝伦。更奇特的是,这幅“地图”并非静止,其中一些重要的节点,如某些名山大川、雄关巨城的位置,竟镶嵌着一种会自发幽光的奇异宝石,如同夜幕中真正的星辰,散发出微弱却恒定的光芒,将整幅地图映照得如梦似幻。
“好家伙,这屏风…有点东西啊!”楚灵犀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眼睛亮晶晶的,职业病瞬间发作,手指头下意识地在桌下掐算着那些发光节点的布局规律。
萧承胤仿佛没听见楚灵犀的小声惊叹,他提起桌上温着的玉壶,亲自为沈承钧和楚灵犀各斟了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液落入羊脂玉杯中,散发出清冽醉人的果香,非比寻常。
“这是北境冰川下埋藏百年的‘雪魄酿’,入口清冽,后劲绵长,最能洗去风尘疲惫。”太子举杯示意,笑容温和,“沈兄自九幽秘境归来,想必身心俱疲,孤以此酒,聊表心意。”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承钧依旧带着一丝病态苍白的脸上,意有所指地道:“那几枚九转玄丹,药力虽猛,却也只能暂压一时之苦。沈兄这异瞳之患,根源未除啊。”
沈承钧端起玉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没有立刻饮下,只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殿下消息灵通。不知这根源,该如何除?”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太子。
萧承胤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舒适的椅背上。他没有直接回答沈承钧的问题,反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响似乎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随着他的敲击,他身后那幅巨大的玉石屏风,其上镶嵌的“星辰”光芒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些原本明亮的光点暗淡下去,而另一些原本不起眼的位置,却骤然亮起!
光芒流转间,那幅九州地图的细节被放大了,焦点迅速转移,最终定格在了地图的东北角。那里,代表着一片连绵起伏的庞大山脉——葬魂谷!而在葬魂谷的核心区域,一个醒目的、闪烁着赤红色光芒的节点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幽冥府。”萧承胤的指尖轻轻点在那赤红节点上,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最近,得了件不该得的东西。”
塔顶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琉璃窗外皇城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只有屏风上那赤红的光点在幽幽闪烁,映照着太子深不可测的眼眸。
“哦?什么东西这么烫手,连幽冥府都敢接?”楚灵犀适时插话,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也冲淡了几分无形的压力。
萧承胤看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似乎很满意她的“捧哏”。“一块…罗盘的碎片。”他缓缓说道,目光重新落回沈承钧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期待。“一块关乎天机运转、甚至能动摇九州气数的罗盘碎片。此物名唤‘命星罗盘’。”
命星罗盘!沈承钧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字他并非第一次听说!在九幽秘境深处,冰魔肆虐的祭坛之上,沈墨那疯狂的话语中就曾提及!那老匹夫似乎对这罗盘碎片极为看重,甚至不惜以冰魔为饵!没想到,其中一块碎片,竟落入了以诡异秘术和阴森鬼蜮着称的幽冥府手中?
“幽冥府那群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家伙,要这劳什子罗盘碎片干嘛?拿来当镇魂幡使?”楚灵犀撇撇嘴,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仿佛那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
萧承胤轻轻摇头,指尖再次敲了敲桌面。屏风上的光芒流转,葬魂谷的赤红节点微微闪烁。“他们想做什么,孤不得而知。孤只知道,此物留在他们手中,于天机阁,于这九州,都是祸非福。”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住沈承钧,那温和的笑意里终于透出锐利的锋芒。
“天机阁,求贤若渴。”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玉交击,“沈兄身负异禀,智勇双全,更难得的是,与那幽冥府…似乎也有些‘缘分’?”他这话意有所指,显然调查过沈承钧在九幽秘境中与幽冥府弟子陈溟的冲突,以及楚灵犀的身份。
“若沈兄愿在天机阁挂个‘客卿’的虚名,”萧承胤抛出了真正的诱饵,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虚灵散?管够!阁内秘库珍藏的灵药秘法,亦可为沈兄压制异瞳反噬敞开大门。”他手指再次点向屏风上那刺眼的赤红节点,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条件只有一个——替阁主,把幽冥府抢走的那半块命星罗盘碎片,取回来!”
“客卿?”楚灵犀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承钧,仿佛他下一秒就要飞黄腾达,“木头!听见没?天机阁的客卿!以后虚灵散当糖豆嗑!发达了呀!”她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沈承钧,一副“赶紧答应别犹豫”的架势。
沈承钧没有理会楚灵犀的搞怪。他沉默着,目光从太子那张写满掌控欲的脸上移开,再次投向那面巨大的玉石屏风。屏风上,代表葬魂谷幽冥府禁地的赤红光点,如同恶魔的眼睛,在幽暗的塔顶闪烁着不祥的光芒。葬魂谷…遍地天机阁暗哨的龙潭虎穴!幽冥府禁地…比九幽秘境古墓尸王更凶险的所在!
太子开出的价码确实诱人。虚灵散管够,这对时刻被反噬折磨的他而言,如同沙漠中的甘泉。天机阁的秘藏,也可能找到彻底解决异瞳隐患的方法。
但代价,是闯入幽冥府禁地,从一群以诡异和狠辣着称的修士手中,夺取一件连天机阁主都志在必得的东西。这无异于火中取栗,虎口拔牙。更深的寒意是,太子轻描淡写间,就将他沈承钧推到了幽冥府的对立面,也更深地绑上了天机阁这艘不知驶向何方的巨船。
“殿下,”沈承钧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琉璃塔顶显得格外清晰。他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雪魄酿,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漾开细碎的涟漪。他没有看太子,目光依旧停留在屏风上那刺目的红点上,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杯酒,”他缓缓说道,手腕微抬,杯沿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是敬葬魂谷的幽冥府主,还是敬…”他顿了顿,目光倏然抬起,锐利如剑,直刺萧承胤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敬那条通往幽冥禁地的黄泉路?”
杯中酒液,随着他手腕的转动,轻轻晃荡,映照着屏风上赤红的光点,也映照着太子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塔顶夜风穿堂而过,带来皇城遥远的喧嚣,也带来一丝刺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