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阳州边缘的官道上,尘土被马蹄踏得飞扬如雾。沈承钧勒住缰绳,胯下疲惫的青骢马喷着粗重的白气停下脚步。他右眼深处,那抹沉寂多日的赤金竖瞳,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灼痛,视野边缘晕开一片模糊的血色。虚灵散的毒性,像蛰伏在骨髓里的毒蛇,又一次昂起了头颅。
“撑住!”身侧传来楚灵犀低促的声音。她一身便于行动的水蓝劲装早已蒙尘,脖颈间那枚奇特的犀角吊坠随着马匹颠簸轻轻晃动,折射着正午刺目的光。“再往前三十里就是天元城黑市,钱多多那死胖子说好的接应点就在那儿,他手里有压箱底的‘凝霜散’,能顶一阵。”
沈承钧没说话,只是抬手抹去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鬓边几缕刺眼的白发,是强行压制异瞳反噬留下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代价。他下意识去摸怀中贴身藏着的青铜护符——那来自母亲沈青禾的遗物,此刻只有一片冰凉,沉寂得如同死物。自九幽秘境深处,沈青禾那道指引他走向秘境核心、最终却目睹母亲冰棺的残魂消散后,这护符便再未有过一丝异动。冰魔虽被重新封印,但付出的代价,刻在骨血里。
天元城的轮廓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巍峨的城墙如同巨兽匍匐。作为天元王朝的都城,这里汇聚着九州最复杂的人流与最汹涌的暗流。靠近东侧一片略显破败、鱼龙混杂的坊市区域,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黑市的入口。那是一个巨大的、由废弃石窟改造而成的幽深洞口,两旁插着褪色的旗幡,上书“聚万宝,通有无”六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透着一股混乱而旺盛的生命力。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料、汗臭、药材和陈年血腥的复杂气味。
两人刚在距离黑市入口尚有百丈的一个简陋茶摊前下马,打算稍作喘息。茶摊老板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沈承钧苍白的脸和楚灵犀腰间鼓鼓囊囊的符囊,默默递上两碗浑浊的凉茶,便缩回了油腻的棚子深处。
“先润润嗓子,那胖子……”楚灵犀端起碗,话未说完,动作却猛地顿住。
蹄声如雷,由远及近。一队人马,如一道冰冷的铁流,精准地切开了官道上熙攘的人潮,径直朝着这毫不起眼的茶摊冲来。尘土被强劲的气流卷起,弥漫开来。当先一骑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神骏非凡。马背上端坐一人,身着玄黑软甲,外罩冰蓝色绣暗云纹的锦缎披风,面容冷硬如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得能穿透皮囊。他身后的十几名骑士,清一色冰蓝劲装,腰间佩刀,刀鞘凝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薄薄白霜,寒气逼人。甫一靠近,茶摊周围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度。
“寒霜州特使,凌霜大人麾下,亲卫统领,卫沧。”黑甲骑士在茶摊前勒马,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清晰地压过周围的嘈杂。他锐利的目光越过佝偻的茶摊老板,精准地钉在沈承钧脸上,抱拳的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太子殿下闻知沈公子自九幽险地归来,劳苦功高,特命属下在此恭候,赠礼压惊。”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无论是赶路的行商,还是准备进入黑市的各路牛鬼蛇神,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悄悄后退几步,让出一片空地。寒霜州特使、太子亲卫……这些名头,每一个都重若千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脸色苍白、鬓角染霜的青年身上,猜测着他的身份。
卫沧手腕一翻,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由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方盒出现在掌心。玉盒表面光洁如镜,没有任何纹饰,却隐隐透着一股内敛的寒气。他双手托举,姿态恭敬,眼神却如鹰隼般紧盯着沈承钧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殿下厚爱,沈某惶恐。”沈承钧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目光平静地迎上卫沧的审视,右手却悄然按住了腰间破旧剑鞘中那柄名为“寒霜”的长剑剑柄。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勉强压下右眼深处翻腾的灼痛和一阵阵眩晕。
楚灵犀一步上前,脸上瞬间堆起灿烂得有些虚假的笑容,抢先伸手去接那玉盒:“哎哟,太子殿下真是体恤咱们这些跑江湖的!沈七他累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替他谢过殿下,谢过卫统领!”她动作自然,指尖却在触碰到玉盒的瞬间,极其隐蔽地一划而过,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顺着犀角吊坠悄然流转。
卫沧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未阻拦,任由玉盒落入楚灵犀手中,目光依旧锁定沈承钧。
楚灵犀捧着玉盒,手指灵活地摩挲着光滑的玉面,嘴里啧啧有声:“瞧瞧这玉质,温润通透,寒而不冽,定是北境万年冰髓深处挖出来的宝贝!殿下出手就是大气!”她一边说着奉承话,一边看似随意地用指甲在玉盒边缘轻轻一磕,盒盖应声弹开一道细缝。
三枚龙眼大小、浑圆如意的丹丸静静躺在铺着明黄锦缎的盒底。丹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质感,仿佛包裹着流动的琥珀色光晕,浓郁的草木清香瞬间逸散开来,沁人心脾,甚至隐隐压过了黑市入口飘来的驳杂气味。这香气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沈承钧右眼深处的灼痛竟奇迹般地缓和了一瞬,体内躁动的虚灵散之毒似乎也平复了些许。
“九转玄丹!”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这可是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解百毒的顶级灵丹,有价无市!太子这份“压惊”礼,重得吓人。
楚灵犀脸上的笑容更盛,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寒冰般的冷冽。她两根手指闪电般探入盒中,拈起一枚玄丹,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在所有人,包括卫沧都以为她要仔细端详时,她却猛地将丹丸凑到自己鼻尖下,深深一嗅!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市井之徒特有的粗鲁和贪婪,却又让人挑不出错处——毕竟面对如此重宝,谁不想看个真切?
卫沧身后的寒霜州骑士们,眼中瞬间腾起怒意,手按上了腰间凝霜的刀柄。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茶摊旁的几匹驽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好丹!真是好丹!”楚灵犀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笑靥如花,大声赞叹。然而,她拈着丹药的手指,指尖却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那枚犀角吊坠紧贴着她的锁骨,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如毒蛇吐信般阴冷的脉动。她借着赞叹的姿势,身体不着痕迹地向沈承钧倾斜,嘴唇微动,一缕细若蚊蚋、裹挟着灵力的声音直接钻进沈承钧耳中:
“香气冲得老娘想打喷嚏!丹纹里掺了‘锁魂草’的汁液,凝而不散,蚀魂腐脉的慢性剧毒!天机阁药库里压箱底的阴损玩意儿,专破神魂根基!太子爷和沈墨那条老毒蛇,怕是穿同一条裤衩的!这丹你敢吞,明天就得变傻子!”
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惯有的刻薄,却字字如冰锥,刺得沈承钧心神剧震。锁魂草!此物无色无味,极难察觉,若非楚灵犀出身幽冥府破禁司,精研天下奇毒禁制,又有犀角吊坠这等异宝辅助感知,恐怕连他都着了道!太子此举,名为赠药示好,实则是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赠的是“压惊”礼,要的恐怕是他的命,或者,是他这双能窥破虚妄的异瞳!
沈承钧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对着卫沧微微颔首致意,仿佛对楚灵犀的“查验”和小动作浑然未觉。他缓缓伸出手,从楚灵犀摊开的掌心中,接过了那枚温润微凉的九转玄丹。丹药在指尖滚动,散发出诱人的生命气息,与潜藏的致命威胁形成诡异的对比。右眼的灼痛似乎被这药香勾引,又隐隐躁动起来,像一头被唤醒的凶兽。
卫沧的目光锐利如电,紧紧盯着沈承钧的动作,等待着他的反应。是迫不及待地服下,还是推辞?无论哪种,都是太子的试探所需要的结果。
沈承钧的手指收拢,将那枚足以引起无数修士疯狂的九转玄丹紧紧攥在掌心。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卫沧冷硬的脸,投向远处天元城巍峨森严的城门轮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头:
“殿下厚赐,沈七铭记。只是不知,这三日后琉璃塔顶的‘观星宴’,殿下是想邀沈某赴宴……”他顿了顿,攥着丹药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话锋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锋芒,“还是赴局?”
卫沧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眼神骤然深邃如寒潭。他身后的骑士们,按着刀柄的手,指节捏得更紧,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茶摊上蒸腾的热气都停滞了一瞬。
天元城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初秋的风卷着尘土和寒意,吹过官道,吹过森然的刀锋,也吹过沈承钧鬓角那几缕刺眼的白发。
风暴,已至城门之下。而那颗攥在手心、暗藏杀机的九转玄丹,滚烫得如同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