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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逗弄了好一会皇孙,看着婴孩无邪的笑靥,他那惯常冰封般的脸上也难得地漾开了一丝近乎真实的、属于祖父的柔和笑意。

手指轻轻拂过孙儿柔嫩的脸颊,引来一阵咿呀之声。

然而,这份天伦之乐并未持续太久。

岁月的沉重,似乎在他体内悄然发作,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缓缓袭来。

他略显倦怠地挥挥手,乳母便恭敬地、无声地将皇孙抱了下去。

精舍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父子二人,以及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黄锦。

“今日,便留下陪朕用膳吧。”嘉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乏,却也是罕见的恩典。

往常,他极少与裕王单独用膳,更倾向于在修道中用斋,保持一种超然物外的姿态。

裕王朱载坖闻言,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应“是”,心中却如同擂鼓。

父皇今日的表现太不寻常了,从含饴弄孙到留膳,这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他难以捉摸的意图。

这像是在……提前培养储君?可以往父皇最忌惮的,便是皇子,哪怕是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过早地接触和熟悉政务,染指他那不容分享的权柄。

膳桌摆上,并非大鱼大肉,依旧是精致的素斋,但比平日多了两样时令小菜,显得略有人情味。

父子二人对坐,沉默地进食,只有银箸偶尔触碰瓷盘的轻微声响。

这种沉默让裕王倍感压力。

他小心翼翼地偷觑父皇的神色,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庞上读出些许端倪,但看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终于,嘉靖放下了筷子,接过黄锦奉上的清茶漱了漱口,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裕王。

“近来朝中之事,你可有所闻?”嘉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裕王心头一紧,知道戏肉来了。

他放下筷子,恭敬地回答:“回父皇,儿臣……略有耳闻。听闻都察院、六科给事中近日弹章颇多,多是……多是针对严阁老及其门人。”

“哦?”嘉靖眼皮微抬,“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裕王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陷阱。他若说严嵩该处置,恐有结党清流、急于揽权之嫌;若说无需处置,又显得昏聩无能,不辨忠奸。他斟酌再三,还是选择了最“安全”也最符合他本性的回答,带着一丝困惑与不解问道:“儿臣愚钝……只是不解,既已群情汹汹,证据似乎……亦有所指,父皇为何……为何不顺势处置了严阁老,以安朝野之心?”

话一出口,裕王就后悔了。

这简直像是在质疑父皇的决断!他立刻低下头,准备迎接可能的斥责。

然而,出乎意料,嘉靖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不同。

他并未动怒,只是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仿佛在看一个未能参透谜题的学生。

“处置?”嘉靖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漠,“如何处置?依着那些清流腐儒的弹章去处置吗?他们奏疏里写的,十件事里,能有五件属实,三件有影,便算是难得的‘忠直敢言’了。其余不过是风闻奏事、夸大其词、甚至凭空构陷,只为博取直名,搅动风云!”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裕王:“若依他们的意思,但凡有弹劾,便立刻查办、锁拿、问罪。哼,这朝堂上下,六部九卿,各省封疆,你算算,还能剩下几人办公?拔出萝卜带出泥,届时牵连甚广,朝野震荡,各职各位十去四五,政务即刻瘫痪,奏疏堆积如山,谁来处置?你吗?”

裕王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细汗。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问题。在他简单的认知里,有罪则罚,天经地义。

嘉靖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因孙儿带来的暖意渐渐冷却,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失望。

这个儿子,仁弱有余,却精明不足,更乏雄主应有的决断与狠辣,看事只能看到表面一层。

比起那个在精舍里与他句句机锋、甚至敢以头抢地来博弈的陈恪,实在是……逊色太多。

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了。

裕王的身体一直不算强健,子嗣又艰难,好不容易得了孙儿……嘉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深深的无奈与宿命感,将这抹不耐强行压下。

他耐着性子,继续教导,语气仿佛一位真正倾囊相授的老父亲:“朕不是不处置。但处置,也要分方法,看时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恩如何施,这威如何降,何时该缓,何时该急,其中分寸,才是为君者最该琢磨的事。”

他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个名字:“你可知,朕为何前番要重赏胡宗宪,甚至许以爵位?”

裕王努力跟上父亲的思路,迟疑道:“因他……抗倭有功?”

“有功自然是有功。”嘉靖淡淡道,“但更因他……识时务,知进退。东南离不开他,但他更离不开朕的扶持。朕给他恩赏,他便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是榜样。”

裕王似乎懂了一点,又似乎更糊涂了:“父皇的意思是……只要他们识相,便可……便可网开一面?那……那严阁老若也……”他终究还是绕回了严嵩,思维直接得令人扼腕。

嘉靖眼底最后一丝耐心终于彻底耗尽。

他觉得裕王实在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自己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点出了“方法时机”,举出了“胡宗宪”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暗示了“榜样”的作用,他却还在纠结于“处置”还是“不处置”严嵩个人这个肤浅的问题上!

真正的帝王心术,是要让整个严党体系看到“胡宗宪路线”的可行性,让他们内部自行分化,争先恐后地向皇帝递交投名状,自我清洗!

届时,无需大动干戈,权力便能平稳过渡,还能收获一批“悔过自新”的奴才!

这才是最小代价、最高效率的做法!

但这些,他似乎根本无法指望裕王能瞬间领悟。

嘉靖忽然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不仅是身体的,更是心理上的。

他挥了挥手,连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想再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淡漠与疏离:“朕累了。你跪安吧。”

裕王也察觉到自己似乎又搞砸了,心中惶恐,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儿臣告退,父皇万安。”

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精舍。

精舍内,重归寂静。

黄锦悄无声息地上前,为嘉靖换上一杯热茶。

嘉靖靠在引枕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串冰凉的玉圭。

只有黄锦低眉顺眼地站在阴影里,心中如明镜一般。

他完全洞悉了嘉靖那未曾明言的、更深层的用意:陛下哪里是要放过严党?他分明是以胡宗宪为饵,在严党阵营中投下了一颗巨大的、诱惑与恐惧并存的石子。

他要让所有严党成员看清——效忠皇帝,前途无量;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很快,那些惊慌失措的严党官员,就会为了自保和前程,开始互相揭发,争相表现,将严嵩父子的罪证和盘托出……

这,才是最高明的处置。

不费一兵一卒,便能从内部瓦解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集团。

只可惜,裕王殿下……似乎并未能体会到这层深意。

黄锦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将头埋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