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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喧嚣与宴席的热闹,如同被运河的流水带走,渐渐消散在江南的春色里。

陈恪完成了传旨的重任,并未过多停留,翌日便率领着那支显赫的队伍,登上官船,启程返京。

来时匆匆,去时亦不耽搁。

而就在他乘坐的官船还在运河上不疾不徐地北行时,两匹快马已驮着至关重要的文书,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日夜兼程,抢先一步踏入了北京城。

一封,是靖海伯陈恪关于此次南下传旨的例行奏报。

另一封,则是浙直总督、新晋太子少保胡宗宪那封字斟句酌、承载着无限重量的谢恩表。

这一日,西苑精舍内的气氛,罕见地透着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嘉靖帝朱厚熜今日未着道袍,只一身宽松的云纹常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云床上。他脸上带着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慈祥”的笑意,目光须臾不离地追随着在地毯上蹒跚学步的幼小身影。

那是他未满周岁的皇孙,裕王之子朱翊钧。

小家伙穿着大红锦缎的袄裤,头戴虎头帽,粉雕玉琢,正被乳母小心翼翼地护着,摇摇晃晃地试图去抓嘉靖帝随意垂下的、捻着一串玉珠的手指,嘴里发出“咿呀”的无意义音节,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裕王朱载坖恭敬地坐在下首一个绣墩上,腰背挺直,神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和……满足。

他看着父皇逗弄自己的儿子,眼中流露出为人父的骄傲,更有一丝对这份难得天伦之乐的珍惜。

自他出生以来,父皇如此放松、如此“家常”的模样,屈指可数。

精舍内气氛融融,黄锦也识趣地远远站着,脸上堆着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也被这温情感染。

“钧儿,来,到皇爷爷这儿来……”嘉靖帝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他晃动着玉珠,吸引着孙子的注意。

朱翊钧果然被吸引,咯咯笑着,张开双臂,踉跄着扑向云床。乳母赶紧扶住,将他轻轻送到嘉靖帝手边。

嘉靖帝伸出手,并未立刻去抱,而是用那枯瘦却保养得宜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孙子柔嫩的脸颊,那触感让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许。

这一刻,什么金丹大道,什么朝堂纷争,似乎都被隔绝在了精舍之外。

唯有眼前这鲜活的小生命,能让他感受到最纯粹的血脉延续和人间喜乐。

裕王看着这一幕,心中暖流涌动,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凑趣的话。

就在这时,精舍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足以打破这份宁静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绯袍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手捧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两份加急送达的奏疏,悄无声息地跪在门口阴影里,不敢抬头。

黄锦立刻收敛笑容,快步上前,接过托盘,只看了一眼封面题签和火漆印鉴,脸色便微微一凝。他转身,踌躇着该如何开口,既不敢打扰陛下的天伦之乐,又知此等紧急奏报延误不得。

裕王何其敏感,立刻察觉到气氛微变,连忙起身,躬身道:“父皇既有政务,儿臣先行告退。”

若是往常,嘉靖帝必然挥挥手让他退下,甚至可能因被打扰而面露不悦。

然而今日,嘉靖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孙子身上,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必。国家大事,裕王也已开府建牙,理当参详一二。坐着吧。”

裕王浑身猛地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父皇……让他留下听政?!

这可是破天荒的恩典!是前所未有的信号!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受宠若惊与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上他的心头,让他声音都有些发颤:“儿臣……儿臣遵旨!”他重新坐下,却只敢挨着半边绣墩,身体绷得比刚才更紧,全神贯注,竖起耳朵。

黄锦心中亦是剧震,面上却不露分毫,恭敬地将托盘呈上:“皇爷,是靖海伯陈恪自杭州发回的奏报,以及浙直总督胡宗宪的谢恩表,八百里加急。”

“嗯。”嘉靖帝这才缓缓抬起头,似乎刚从含饴弄孙的状态中抽离,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深邃难测。他先拿起陈恪那份奏疏,展开浏览。

奏疏内容并无太多新奇,无非是禀报行程已毕,旨意已宣,杭州军民感沐皇恩等语。

文字精炼,语气恭谨。但在几处描述杭州百姓听闻胡宗宪加恩后“欢欣鼓舞、感念圣恩”的细节上,笔触格外生动,将一场政治操作描绘得如同盛世祥瑞、万民拥戴一般。

末尾自然少不了一番“陛下圣明烛照,知人善任,东南得此柱石,海疆可期永靖”之类的颂圣之词。

嘉靖帝看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陈恪这小子的马屁,总是拍得如此恰到好处,既不露骨,又能精准地搔到痒处。

尤其是将胡宗宪的恩宠与“东南民心”、“海疆永靖”联系起来,更是深合他意。

“滑头。”嘉靖帝低声笑骂了一句,随手将陈恪的奏疏递给一旁的黄锦,语气轻松,“写得倒是花团锦簇。留中吧。”

“是。”黄锦躬身接过。

裕王在一旁屏息凝神,努力捕捉着父皇的每一个表情和词语,心中对陈恪的“圣眷”有了更深的体会。

接着,嘉靖帝拿起了胡宗宪那份谢恩表。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前面大段的感恩戴德、惶恐辞让之语,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中后段,一句看似平常的禀报之上:

「……仰赖陛下天威浩荡,圣德广被,东南海域近日海波不兴,风平浪静。倭寇残孽慑于天威,闻风远遁,绝迹洋面,绝无再犯之可能。臣虽驽钝,亦敢以性命担保,海疆靖平,陛下可宽圣怀……」

——海波风平,倭寇绝迹,绝无再犯可能!

嘉靖帝的目光在这短短一行字上停留了足足数息。

精舍内刚刚因皇孙带来的暖意,仿佛瞬间被这句话里蕴含的冰冷政治讯息所驱散。

嘉靖帝脸上那丝因含饴弄孙和陈恪奏疏带来的轻松笑意,缓缓消失不见。

没有喜悦,没有欣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只有一种极致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翻涌的、属于帝王的冰冷掌控感。

胡宗宪,终于彻底低头了。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交上了他的投名状。

之前东南“倭患频仍”,是严嵩需要东南不稳来彰显其重要性,需要胡宗宪这把刀悬在那里,作为政治筹码。

如今严嵩将倾,胡宗宪果断调转船头,用“海波风平”四个字,向嘉靖帝宣告了他的臣服与站队。

这无声的对话,残酷而真实。

裕王紧张地看着父皇的脸色,他虽未必能完全洞察这短短一句话背后惊心动魄的博弈与背叛,但也隐隐感到一股寒意。

嘉靖帝沉默片刻,缓缓伸手,从笔山上取下一支朱笔。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那奏疏一眼,径直在胡宗宪那份辞藻华丽、情感饱满的谢恩表末尾,批下了两个冰冷而淡漠的字:

「朕阅。」

朱笔落下,殷红刺眼。

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无声无息,却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

批罢,他将奏疏随意合上,丢回托盘,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地毯上仍在咿呀学语的皇孙朱翊钧,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和的、属于祖父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冰冷从未存在过。

“钧儿,过来……”他再次向孙子伸出手。

一边是冰冷彻骨的帝王心术,一边是温暖的天伦之乐。

但无论哪边,都是他嘉靖。

裕王坐在其间,背脊发凉,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何为天家,何为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