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夜里十一点半开始落下,先是绵密如线,接着倾盆如注。
电闪雷鸣,压在整座厂区的上空,像巨兽怒吼,把铁皮屋顶震得嗡嗡响。风灌进走廊,吹得人脸生疼。厂房之间的排水沟早就溢满,黑水沿着老旧地砖漫开,汇成一条条漆黑溪流。
在这种夜晚,厂里唯一的规律是混乱。
而这——正是我们等了半个月的机会。
**
凌晨零点五十二分,我躺在床上假寐,掌心紧握着一枚拆机螺丝刀,脑中是前夜排练过十七次的逃离路径。
斜对面床铺上的许洪亮早已穿戴整齐,只等我一个眼神。他腿伤虽然未愈,但硬撑着装成没事。那双布鞋下垫了几层破毛巾,是他自制的“静音垫”。
小韩则更像一只等待出笼的狼,眼神一刻不停地扫视天花板和门缝。他早上刚偷出一枚厂区主门外侧的电闸钥匙,这枚钥匙或许就是“第六通道”的最后出口。
“出发。”我低声说。
三人几乎无声地下床、穿鞋、开门、出走廊,像三条滑过铁丝的蛇,贴着宿舍阴影滑入厂区后侧。
雨点打在头皮上如铁豆子,我们却如入无声之境。
**
我们沿着事先踩点过的路径绕行,避开所有监控和岗哨灯。
第一道围墙是食堂后门的绿网栏杆,我们用绳子拉住变压器后面那段缺口,徒手翻越。
许洪亮爬得慢,我托着他上去,小韩在对面拉。三人翻过后,泥水溅满全身,耳边只剩心跳。
第二道卡口是老洗涤房边的一道铝板门,门锁是三道内扣。我和小韩一人一边,用拆卸棒悄声撬松。耗时七分钟,但没有发出报警。
此时雨越下越大,简直像有人在楼顶倒水。
我心中开始忐忑:暴雨会不会触发老化电路的异常警报?
可已无退路。
我们终于来到那口铁盖之下——第六通道,隐藏在车间仓库废料铁桶之间。
我趴地探手,将铁盖小心撬起,那盖子锈迹斑斑,滑腻如尸皮,发出轻响。
我们顺着井口一人一人钻入,里面又黑又冷,一股腐烂水藻味扑鼻而来。
手电一开,一条湿滑通道出现在眼前,墙面裂纹密布,管道布线像肠子一样垂挂四周。
我们进了“地狱肠道”。
**
刚走不到十米,意外发生。
脚下一块铁滑板塌陷,小韩猛地一脚踩空,整个人“轰”地一下摔下一个小井坑!
“韩哥!”我低声惊呼。
他闷哼一声,脸上都是污泥,翻身爬起:“没事……继续。”
可我注意到,他左肩在流血。
“你受伤了——”
“我说没事!走!”他目光发红。
我心中一紧,知道这小子在赌命,怕我们因此放弃计划。
我们继续前行。走廊越走越低,头顶开始滴水,有水电交缠的危险,但我们别无选择。
**
终于,抵达目标点:一处锈封的栅栏门。
后面就是变电室遗址,也就是我们侦察过的“出口空间”。
小韩拿出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门锁居然开了!
三人对视,眼里是说不出的激动——这一步,我们赌赢了。
我拉开铁门,一股潮热扑面而来——那不是外头冷雨,而是自由的气息。
我们像老鼠钻出毒洞,一步步向变电室外的缝隙移动。
眼前,就快到了。
**
忽然。
刺耳的警笛划破黑夜——从背后地道深处炸响!
我们全身僵住。
“他们发现了!”许洪亮喃喃。
“是巡逻班反向回撤!”小韩怒骂,“这班巡逻员提前换了班次!”
我们低估了厂方的敏感机制——雨夜带电,原本停运的东侧警回电路被提前恢复。
追兵已经进地道。
没有退路了。
我转头就要跑,忽听“哐当”一声,小韩半跪在地——他的肩伤开裂,手臂无力,脸色惨白。
“你们走!”他喊,“我拦住他们!”
“不行!”我冲回去拉他。
他摇头:“我跑不动,你背了他已经够了,再背我,我们全死。”
“你死了,就没人知道真相了!”我吼。
他说:“我死了,你活着,就能说。”
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他不是疯子,他比谁都清醒。
我把钥匙塞给他:“出口电闸开关在外墙左上角。你能逃就逃。”
我扛起许洪亮,冲出栅栏外。
身后传来一声低吼:“净空——记得我说的——别信任何人!”
我没回头。
**
我背着许洪亮,钻过变电室破口,踩上废旧线路板,再跳入外墙下的排污井。
水冷得像刀,一脚下去整个人都麻了。
但我靠着咬牙、意志、以及那一点点破命的野心,终于撑到外墙根。
外面是垃圾场。
我翻出废桶那一刻,耳边传来追兵的怒吼与狗叫。
有人发现了出口。
我不再犹豫,扛着许洪亮,跳入垃圾堆,拉过几块塑料布盖住他,然后自己躲进旁边铁皮盒子。
那晚,我蜷缩在臭水泡过的纸板中,全身冰冷如尸,却心中一团火。
那火,叫做“活着”。
**
清晨五点,风停雨歇。
我们没被抓回。
至少这次,没人把我拖回冷库。
**
许洪亮昏迷中低声呢喃:“我活着……我这条腿,没白废……”
我握住他的手:“你撑住。我们还没赢。”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师父说的那句经文: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可谁又说得清——地狱,是不是我们自己走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