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段太傅听说了他这个念头,冷脸吹吹胡子。
“三两?呵。”
他当即带他去城里的人伢子那儿走了一圈。
陆停舟这才知道,对于无家可归的流民来说,一两银子就能卖掉一对儿女,这还是大户人家给的价钱,换作别的地方,开的价钱不但更低,甚至不是什么好去处,尤其是女子,她们的一生从按下手印的这一刻就已经毁了。
小小的陆停舟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人如蝼蚁,命如草芥,他那位严厉的老师告诉他,若非如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一场洪涝旱灾就能毁掉千万人的家园。
到那时,别说拿人换银子,就算白送都没人要。
“做官容易吗?容易,”段太傅笑道,“可要说难,也是真难。”
他眼中闪动着唏嘘、懊悔、怀念和不甘,而这些最终化作一片平静,投注在陆停舟脸上。
“为师只是看你资质上佳,不忍美玉埋没于山野,但未来究竟如何,为师说了不算,你自己……或许也说了不算。”
当年的陆停舟不懂老师话里的意思,但他逐渐收了心,开始认真琢磨自己抄下的每一个字。
他很好奇,书上长篇大论的究竟在讲什么。
不识字不要紧,他找到段云开,让这个淘气的小伙伴教他识了一些。
没多久,段云开也两眼一抹黑,他就逮着段云开的爹、段云开的娘、段云开的二叔三叔、二婶三婶求教。
段家书香世家,连小厮丫鬟都能识文断字,家里上上下下都成了他的启蒙老师。
久而久之,尽管段太傅未教陆停舟一句义理,然而读书百遍,其义自现,陆停舟不但在一年当中识了许多字,更是将众人对书文的不同理解融会于心,生出自己的想法。
池依依听着陆停舟讲述过去,目中露出神往之色。
“你的老师明白你是个倔拗的性子,故意用这法子引你入门,让你真正生出求学之心。”
陆停舟“嗯”了声:“我后来才知道,倘若那一年我只顾埋头画字,便是画上一百遍,老师也不会多教我什么。”
顶多教会他认字,让他从目不识丁变得初通文墨,然后寻一门靠写字就能养活自己的生计。
池依依笑道:“好险,我们陆少卿差一点就成了账房先生和写话本的文人。”
陆停舟微微一哂:“你不看话本?你店里就没账房先生?”
池依依点点下巴:“我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但陆少卿若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怕有很多人会觉得遗憾吧。”
正如陆停舟的老师所言,美玉埋于荒野,明珠沉于大海,若不知便罢了,若知道,将令人多么惋惜。
陆停舟瞥她一眼:“会么?”
“当然。”
池依依偏着脑袋,把半边脸枕在手臂上,望着他:“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一定会觉得可惜。”
上一世多亏陆停舟帮忙,她才得偿所愿,仅凭这一点她就庆幸他是陆少卿。
她的目光像透过他的身体看向遥远的过去,陆停舟眼眸略深,某个怀疑再度涌上心头。
她像是认得另一个他,并对那个他充满怀念。
“可惜什么?”他语带讥诮,“可惜我不入官场就帮不了你?”
池依依怔了下。
她对上他的视线,察觉他的不悦,两眼眨了眨,仔细想了一阵。
“你说得对,”她倏尔一笑,“我不该因为自己占了便宜,就妄想你应该是什么样子。”
以陆停舟的本事,哪怕不入朝堂,那也是他自己的人生。
她不能因为得过他的好处,就只希望他是陆少卿。
她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是我狭隘了。”
陆停舟不料她如此坦率,心里的那点疙瘩散了些。
“你倒是想得开。”他淡淡道。
他并不喜欢遵循他人的想法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池依依的回答本该让他满意。
但他又不是特别满意。
仿佛无论她经历过什么,无论她眼里是否存在另一个陆停舟,对她而言都不重要。
他俩如同一对路人,在漫长的旅途中相遇,因缘际会同行一段,但终有一天,两人会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所以她才并不在意他变成什么样,她的尊重与友好始终掺杂着疏离。
陆停舟轻笑了下。
这样很好,因为他也如此。
他理应欣赏池依依的通透,而非像刚才那样过于在意她的看法。
池依依蹙了蹙眉。
两人明明聊得很好,但就在刚才,陆停舟的神情忽然淡了下来。
她哪里说得不对么?
“走吧,”陆停舟看看天色,“该起程了。”
他中止了谈话,招呼众人收拾行装,重新上路。
林啸与一名护卫换上家常衣裳,以行商的名义将擒到的两名山贼押往县城。
其余人则在陆停舟的带领下,继续赶往段家所在。
两队人马分头而行,三日后,一座小城出现在池依依面前。
平安城。
朴素的名字,朴素的城池。
城外流水环绕,城内黑瓦白墙。
他们到的这日,天上飘着小雨,天色虽暗,却无阴云压城的窒闷,四处水雾弥漫,雨丝又细又软,如情人温柔的眼波,湿了衣衫,润了肌肤。
段家门前,早有人执了伞,翘首以盼。
池依依下了马车,对上那一水儿热切眼神,突然有些不安。
不是丑媳妇见公婆的紧张,而是担心被看穿的忐忑。
这些人脸上的真情不是作伪,他们当真把陆停舟看作自家子侄,若发现陆停舟只是假成亲,不知该如何失望。
池依依唇角含笑,面对各种问候,矜持地以礼作答。
就在她快被段家人的热情淹没的时候,那只熟悉的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指尖。
陆停舟把她带到一名老者身前,说道:“老师,这是六娘,池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