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梅念就恢复了以前的生活,看病,抓药,煎药,采药,下乡施医。因为张景活了九十多岁了,已经不适合接诊,因此在梅念和侯英离开时,百草堂不接诊,但是,张景老医师不甘寂寞,也会悄悄的接诊,不管侯英的媳妇怎么说都不管用。
作为杏林中人,张景深谙养身之道,即便年事渐长,每日仍能坚持接诊两三位病患。只是比起年轻时的精力充沛,到底是添了几分疲态。
百草堂在临县立足多年,声名远播,却也引来了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常有衣着光鲜的富绅,揣着锦缎裹着的算盘,以各种借口蒙混过关,妄图逃避支付诊金。每当这时,总有其他病人挺身而出,当面拆穿这些小把戏。
侯英在时,情况便截然不同。他抄起药杵往柜台上重重一磕,脆生生的斥责声响起,那眼神透出 ‘杀气’ ,那些心怀侥幸的人往往被她凌厉的眼神逼得落荒而逃。可这般强硬的做派,也让百草堂被坊间贴上了 “刻薄寡恩” 的标签,甚至有人嘲讽这是医术一般的草台班子,难登大雅之堂。
面对这些流言,张景总是捻着胡须,眯眼一笑,继续慢条斯理地研磨草药,仿佛闲话是穿堂而过的风。侯英却截然不同,每次听到风言风语,总要攥紧袖口在药铺里来回踱步,药柜上的瓷罐都跟着他的脚步轻轻震颤:“凭什么说我们?那些人分明是见占不到便宜刻意诋毁我们!” 张景见状,只是往她手里塞一杯温茶,氤氲的热气里,藏着两代医者不同的处世之道。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经不住任何意外的,这天梅念和侯英出门采药。计划是出门三天,然而,当梅念和侯英归来时,在路上听闻张景在晒药材时,不慎摔了一跤,已经下不了床了。两人急匆匆赶回百草堂时,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张景。
老人看上去没什么事,然而梅念神识探出,便知道,老人命不久矣,灵魂有溃散的迹象。侯英如一个小孩,双眼通红,不知所措。张景半倚在红木床榻上,苍老的手指摩挲着床头悬挂的旧脉枕。
“侯英,过来。” 老人沙哑的嗓音裹着痰音,指了指床边圆凳。待徒儿落座,他颤巍巍摊开布满老年斑的手腕,“为师教你最后一课,死脉,给为师把脉,记住这脉象。”
或许天地有灵,知晓百草堂中一位医者即将灯枯油尽,特意降下这场连绵细雨,为生命的消逝铺上一层湿漉漉的挽歌。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芭蕉叶上。
侯英的指尖刚触到师父的寸关尺,心尖便猛地一颤 —— 那脉搏像深秋将坠的枯叶,在风中微弱地起伏,全然没了往日沉稳的节律。“这些年……” 张景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床头铜药铃嗡嗡作响,“虽见过不少暴毙的急症,可这样的脉象,你还不曾摸透。”
侯英喉头发紧,看着师父凹陷的眼窝和泛青的唇色,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药柜前踱步的场景。那时的张景总说 “医者如渡人”,此刻却像株耗尽养分的老树,连呼吸都成了奢侈。“师父……”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被雨声无情吞没。
回应的只有‘记住了吗?’几个字,侯英不敢回答牧野不想回答,眼泪止不住的流。侯英的三儿子,见到父亲这样,一时间不敢靠近父亲,朝着母亲靠了靠。张景道:“侯英你先出去吧,我和梅念有话要说。”
侯英抽噎 ‘嗯’了一声,出门带上门,因为下雨的原因,关上门后,张景的房间显得有些阴沉。张景望向梅念,好似想从梅念身上找到表情变化,然而他失望了。梅念无悲无喜表情让张景笑道:“梅念你不是凡人吧?你是仙师吧?”
梅念:“怎么这么说?”
张景道:“初见你时,你濒死状态,五脏几乎碎裂,骨头经脉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老夫行医数十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情况,按说必死无疑的你,却有一股奇异的生命之力游走全身,它恢复着你的身体。虽然你躺了两年,十来天你就恢复了,虽然你发呆了大半年,但是老夫知道你恢复了,凡人没有那么强的恢复能力,武者也不行。”
梅念道:“还不够,继续。”
张景道:“这个也是,你说话的口气,看是平静,但傲气依然,想来你在修士之中也属于佼佼者,不然不会有这傲气和自信。还有就是你对生命的漠视,到不是说你不在意,而是你的眼神中,对生命没有重视之感,只有见惯了生死和能掌握别人生死的人才有这种眼神。”
梅念道:“你说得在理,可是那是曾经了,你看我这身体,已经不是了。”说完眼里充满了落寞。
张景道:“医者能续十丈青丝,却难愈三寸心伤。我一行将就木之人,岂会不知有些话如风中絮、水上萍?可总盼着能落在有心人肩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怕是崖边野兰,被风吹折了茎秆,来年照样能抽出新芽。”
张景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抵着唇边却还强撑着笑意:“我不知道仙家是何等光景,能让你这握过星辰的手,甘心来这尘间药庐捻药草。但你看我这凡胎俗骨,每日数着药斗里的当归川芎,不也活得有滋有味? 有些话不必说透,你这能参透天机的仙师,又怎会读不懂我这凡人的心思?不要轻言放弃。”
梅念苦笑道:“你这小老头,自己都快死了,还想着劝我。”
张景道:“你当离开了,你不属于这里。”是离开张景的房间,也是离开百草堂。
梅念望着窗外的细雨,轻声道:“离开吗?”随后陷入了寂静,有些话,不用说明,点到即止为最佳。张景不但是一个了不起的医者,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者。
虽然,九十多岁的高龄摔跤乃是导致张景离世的导火索,但是不是直接原因。三日后,张景离世,在淅沥沥的细雨中,侯英为其披麻戴孝,张景没有后人,侯英就相当于是他的儿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他俩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张景埋在来福旁边,好似俩在阴间也可以作伴一样。出殡那日,铅云低垂,仿佛苍天也在为这位仁医悲泣。青石板路上,早早铺满了闻讯赶来的村民。那些被他妙手回春的病人,此刻都站在人群之中;甚至往日爱占便宜的富绅,此刻也红着眼眶,攥着香烛立在雨中。
送葬队伍缓缓前行,白幡在雨幕中翻涌,似是张景一生悬壶济世的缩影。当棺木即将落入墓穴,豆大的雨点突然倾盆而下,浇透了每个人的衣衫,却浇不灭他们眼中炽热的敬意。有人跪地痛哭,有人哽咽,泪水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这场雨,像是天地同悲,为这位穷尽一生播撒善意的医者,奏响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