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明,众将官随同章楶等巡视全城,这灵州城久不在宋人治下,这房屋高楼建筑皆失汉风,哪里还能见得那些汴京城的飞檐翘角,鳞次碧瓦的建筑,尽是黄土垒起的低矮草房,虽然外郭还算是雄伟,不过那是唐人所筑,并非西夏人建。看来这一带西夏人近百年来经营的并不好。众人叹之,这飞沙走石,焉是活人可居之地。
章楶急问左右道“可有城中百姓,可带来询问一二。”
宗泽即命左右去寻一城中百姓。
章楶又道“这灵州城虽然荒破残缺,但是这西夏人走时并未有破坏,看来是故意留给吾等的。”
种师极曰“这西夏人常匹马骑行,必是不方便携带财物,故而难攫取此地物资。逃走时又不方便弄出更大的动静,故而又不敢放火焚烧,所以留此一座城。”
章楶道“我看未必是其来不及逃窜才留下这完好之城。这座城本为夏土,其人更为珍视,轻易毁之,苍天不允。更或者他们还有卷土重来之心,故而留此一地,以安后路。”
章楶寻摸一间夏居,入而见之,有甚多宋器,对众人道“你看那房屋皆是夏风,而屋宇内的器物都是宋制,器物乃是可易之物,而房屋则为固定之所,所谓不动产。所以吾以为这西夏人即想像宋人一样生活,又不善于制器物,可以说正是介于游牧与定居之间。”
正说之间,宗泽命的那两个士兵引来一众城中百姓,足有二十人之多,其中不乏有老者,少者,男者,女者,这些人的衣冠大多是宋人打扮。观其面容也与汉人无异,不似纯正西夏人那种褶纹多凸,鲜红殷藏。
章楶叫过一个老者过来问话,故意升高嗓门问道“老哥哥,今年几何呀?”生怕那老者耳背而听不清。
那老者却是耳清目明,行动惯如常人,回答道“今年八十有四了,生于‘大中祥符’年间”。
章楶一听这老者居然使用宋制纪年,急问道“老哥哥是宋人?”
那老者道“非也,老朽年轻时曾去宋地做过买卖,本乃是汉人,只是这灵州之地久在夏邦辖下,年少时曾对夏人蔚为不满,可是这夏人也不全然是坏人,故而长居于此,那将军离开时告知全城的百姓,凡汉人者皆可留居此地,宋人不会驱逐掩杀同族之人的,凡西夏族人可留亦可随军而走。”
章楶听之,觉得这西夏将军还是有点理性,不似那种蛮人,章楶又唤来一少年问之。
只见两名甲士扭送着一个少年来也,那少年显然不似那老者那般的配合,开口就道“宋人恃强凌弱,尤似虎狼,宋狗,快滚出我家。”
章楶听之心中不免也有万丈怒火,却掩怒而不发。狄少云听之,欲拔刀斩之,章楶急喝止狄少云“不可对百姓擅动刀剑!”,轻声问道那少年“你说我尤似虎狼,却又骂我是宋狗,那我到底是什么,虎狼还是狗?”
那少年道“不论你是谁,你抢占了我家,撵走了我的伙伴,就是贼人。我恨你等。”
狄少云实在忍不住,拔出刀来砍之,章楶眼疾手快,急出自己配刀,挡下狄少云这一刀锋,随即喝道“放肆!”
狄少云见章楶有怒,遂退去无影踪。
章楶急命左右去寻宗泽,命其勿伤人命。
章楶又想问那少年,可是那少年情绪激动,遂命人放那少年回家。
章楶又命人找来一妇人问之“良家,却今朝生存如何,粮食足否?”
那妇人虽然看似汉人,但其面容却十分的粗狂,必是这夏风侵蚀所致,食之牛羊,饮之马奶,又有黄沙北风,故而皮糙肉厚,不似宋之妇人那般的娇小端庄。声音沙哑宛若汉子一般,对章楶道“粮食不足以填饱肚子,但是牛羊肉足够。家中尚存三扇风干牛肉,过冬不成问题。不知道将军此来,会否劫掠我等牛羊肉。”这妇人说时也是一脸的怒气,想必内心里对宋人此来打破了她宁静的生活极为不满。
章楶听此妇人言语竟也无话可说,随即命士兵放之回去。章楶又和宗泽来到那一二十个灵州居民面前,章楶本想一一安慰之,但是看他们的眼神,多有怒气。章楶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完这程,看着熟悉的面容,却怀着忐忑之心。而后章楶对宗泽道“看到没有,他们虽然是汉人,却无汉心,当真是时光背人,此地本为汉土,而今却不从汉心,可谓叹哉!”
宗泽道“这群人已非中原之人,不如我去斩杀,以决后患。”
章楶急忙阻道“你且勿去杀人,宋军皆应存仁义,此地已非宋土,莫要伤了本来就不相近的人心。汝霖勿要像少云那般鲁莽。”(宗泽,字汝霖)
宗泽愧道“将军说的对,下官失却礼仪。该死!”
章楶道“年轻人,总有一些想法异于寻常,但是慎杀生灵乃属人间大义,莫要失之,将来或可大用。虽然西夏人在宋土上烧杀抢掠,但是我们宋人却不能也如此,否则吾等与禽兽何异?”
章楶正在教诲之间,突然种师极和狄少云从远处奔来,隔很远就喊道“老将军,长城之外的敌军来使送信,且快和吾等去中军帐纳之。”
章楶笑着对宗泽道“你看这么快就来了消息,快随我入帐,且去看一看。”
四人飞速的来到中军帐,且看来使身着西夏服饰,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出头,章楶,种师极,宗泽,狄少云肯定是不认识此人。当然如果是唐国昌有可能认识,毕竟在晋阳长生巷有过一面之缘,当然也不一定,毕竟当时是晚上,而且穿的衣服也不一样。说到这里想必大家也能猜出此人正是西夏王军步军参将李昌吉,只是今朝换了西夏的官装,而不是将装。这李昌吉也算是有胆识之人,本为西夏王军统帅(殿后的一万人),而今带几个侍卫就敢只身来往宋营,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的人物,恐怕在宋军之中也不一定能遇到。
李昌吉首先说道“诸位上国将军(西夏人表面上称宋为上国),吾乃是大夏国步军参曹李昌吉帐下副将嵬名布甲,汉名李泰北(都是李昌吉胡编的,他自己就是李昌吉),今此贵军已经杀到了我大夏国门下,可否停战以便免伤生灵。”
宗泽冷笑道“哼哼,笑话,你等抢夺陕北道,攻我晋阳时可曾想过黎民百姓之苦,可曾想过停止掠夺宋土钱财。”
嵬名布甲(李昌吉)道“大夏国地处中原与西域中间,西边近年皆是黄沙漫天,草木欠长,牛羊都食不果腹,不得已我们夏人才思入主中原之心。实际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抢掠实属意外,望上国体恤贫贱之人。”
狄少云怒道“食不果腹却能纠集二十万之众来犯中原,此一说法真是可笑。你若是只身前往汴梁乞讨,倒还让人怜悯,今此尔等提刀来战中原,却是哪一点值得我宋同情。”
嵬名布甲(李昌吉)无可辩驳,只得转而言道“今鄙使前来请求上国将军停战息和,缔结盟约,永世修好。”
狄少云又怒道“你等歹人,何敢言永世修好!”狄少云又转而故意大声问宗泽等人“这步军参曹是什么官,可以代西夏国主签订永世修好的盟约。”
嵬名布甲(李昌吉)急忙道“李昌吉将军已经得大夏国梁太后授意,才命我来此地与诸位相见的。(其实并没有授意,此不过是李昌吉个人的诡计,他不过是想拖住宋军,此次前来宋营也是为了刺探军情。)”
正当狄少云再欲怒骂这嵬名布甲之时被章楶阻止,章楶道“既然夏国欲重修旧好,为何毫无诚意,我道是此来是挂免战牌的,却并未见得半点诚意。”
嵬名布甲(李昌吉)假装恍然大悟道“吾主愿意归还已掠宋地,并奉上牛五千头,羊一万只。”
种师极厉声喝道“夏国所掠之地,目前已经尽归我宋之手,还搭上一个灵州城,何以归还土地,这五千头牛,一万只羊未免太过小气,与曾经在宋地所掠钱财不及九牛而一毛也。”
嵬名布甲(李昌吉)假装委屈道“请上国体恤夏国贫贱,这五千头牛,一万只羊已经是夏国最大之资。”
章楶道“钱财之物皆不重要,重要的夏国是否至此之后,不再犯宋,若是再于边境滋扰,不如今日即斩之,以绝后患。”
嵬名布甲(李昌吉)假意害怕且道“万望上国开恩,吾等夏人已经在这土地上存续百年,今此真的是遇到荒年,才斗胆侵宋,要不然谁不愿过安生的日子。此后必当安分守己,不掠宋之分毫,也请宋国能开户市易,让吾等牛羊能换得更多黍米和苞谷。”
宗泽十分怒,对章楶道“将军,请让我斩了这厮,居然大言不惭的不仅让吾等放他一马,还要开市互易,易不易市也是吾等说了算,岂能他说开就开。”
嵬名布甲(李昌吉)转而变了脸色道“若是宋国当真要赶尽杀绝,我西夏武士必然会拼死抵抗,到时候弄得两败俱伤,那双方都得不偿失。”
狄少云,宗泽听此语气皆是怒不可遏,纷纷欲拔刀斩之,被章楶喝止,“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退下。”狄少云和宗泽只得后退几步。
“贵使且先回,容我等商议之后再作答。”章楶随即命人送还来使。
那嵬名布甲(李昌吉)今此来之,虽然未得宋军明确让步,但也探清了宋军虚实。宋军此来甲士十万,以李昌吉的那一拨万人队恐怕难以招架。但是宋军很多人武器陈旧,甲士老迈虚弱,若是真的出长城,未必能全胜自己的西夏武士,李昌吉料到宋军必然止步于西平府。嵬名布甲(李昌吉)出得长城之后随即修书回兴庆府告知太后实情并请求援兵。
可是嵬名布甲走后,宋军中军大帐却只默然,章楶叹道,“一个小小的西夏来使,却不惧怕我宋军威慑,,本已经是败军之将了,居然还敢直言互市。”
狄少云冷笑道“哼!西夏人向来张狂,将军刚刚就应该让我斩了这厮。”
种师极不屑的对狄少云道“你这厮在汴京城也只是拿笔弱仕,莫要动不动就斩人。”
章楶对众人道“西夏人本来就是游牧之人,若是被打败,只顾游走即可,很难尽数灭之,数年之后又会纠集数万之众,长城之外取还是不取,并不重要。即便是取了也会复失,不如立盟铸约,以安其心。”
宗泽道“长城之外的贼众并不打紧,但是如果能拿下兴庆府必能断西夏元神,损其龙脉,令其不再有雄起之势。”
章楶叹道“是啊,若能取兴庆府自然好,若是取不了,可能会断送宋军这十几万将士性命啊,可叹,人间再没有像骠骑将军(霍去病)那等壮士。”
宗泽正声言道“小将愿率千骑一试。”
“千骑?”章楶有点吃惊和藐视“少年之人(指宗泽,时年三十三岁)莫要为古之故事所引,宋军行事皆应以稳妥为要,今若千骑涉身险地,无异于羊入虎口,那骠骑将军(霍去病)能在大漠中来去自由,盖因匈奴人并无实际生根之地,而今西夏城防修筑并不比宋人差。你率千人若是能进得了兴庆府,那必然是个陷阱,即便是进得去,可是出来也是难事,城高马大,怎能随意攀岩而出。”
宗泽默然的地下头。
种师极见宗泽有点灰头丧气,却来安慰“少年人(宗泽)莫要伤心,并非汝等气短,而是时代巨变,难为旧行,自古言道‘胡虏无百年之运’,然而那西夏和辽国都皆有上百年之运,盖因其生存,军制,民生都与汉人无异,故而再用古法思虑此等人焉,实为不妥,不是汝之过也。”
章楶接着道“就以长城为界,先行固守,再作思量。”
中军帐正议事之间,忽然帐外有士兵来报发生士兵与当地居民冲突事件,有死伤,众人纷纷前往观之。
原来是一队宋军甲士十人在灵州城(西平府)西北部的一处唤作沙溪头陀村的地方巡视,遇见一群身着异族服饰的小孩(这些小孩本是汉人),本欲靠近以表善意,却被这些小孩以为是来欺负他们的,拉扯叫喊声引来了数众手持各种农具村民,故而引发流血冲突,村民死伤一十七人,宋军甲士九人殒命,只余一人尚剩半条命。
当章楶,种师极,宗泽,狄少云赶到时,众村民已被宋军甲士数百人挟制,束了手脚,动弹不得。
章楶见状,急命甲士放开村民,那些村民有几个松绑后又欲动手,见宋军势大,故而停手作罢。
章楶见到一地的尸首,苦口惋惜道“众人何故如此自相残杀呢,我等皆是同宗同族之人。此一地惨状,吾极为痛心。”
有一村民急出言道“什么同宗同族,我只道你们是来入侵的。”说时还不忘动手反抗。
章楶忙问甲士,“事何以至此?”,一甲士状将军汇报实情之后,章楶急忙向村民解释,“诸位乡亲父母,此皆是误会,你我皆是兄弟手足,宋军不会欺凌孤寡弱小的。”
章楶又看了地上的尸体道“吾等必然会善待已亡故人”说时还特意指向村民的尸体。之后章楶在军中立下重令“勿伤百姓”,可是他哪里晓得,此后固守灵州(西平府)的过程中,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渐为平常。所以笔者认为,取民之道,必先以利巡之,而后再诱其深思民族大义。
那李昌吉的书信送到兴庆府后,太后见之,先是为之一震,主要是因李秉藏不知去向,留守西平府(灵州)一万孤军不得已退出长城,而后渐渐归于平静,不发一言。随后命人取来纸笔,并书军令:
“固守长城之外,若敌众来犯,则弃之,勿损一人。”看来夏国太后也不想正面与宋人对敌。
太后将军令交给差使,却绝口不提援军之事。
数天之后李昌吉收到太后军令,已知其意,遂只能按兵不动。而宋军也因为城中多私民生变,无暇出动,即以此对峙。众人皆明白,私民杀之则引起大乱,不杀则小乱不断,故而实在无解,众人皆是焦头烂额。
从此灵州城且属于对峙前沿,却说汴京城倒也不像是安静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