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深处的木屋静谧无声。
里间,方六郎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外间,一座由纯净寒冰凝成的棺椁散发着丝丝白气,阿斐的身躯静静地安卧其中,面容恬静,仿佛只是沉睡。
杨云天坐在冰棺前,眉头紧锁,与他面前的景象形成了诡异的对比,一缕微弱却灵动的小小魂魄,正漂浮在空中,时而分化成三份,时而散作七缕,时而又顽皮地合为一体。
每一个小小的光影幻化出的,都是阿斐那娇俏可爱的面容,她似乎全然不觉凶险,自顾自地玩得不亦乐乎。
杨云天看着这令人心碎又啼笑皆非的一幕,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胸中堵涩,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所修的《魂经》本是世间修复神魂的无上秘法,奈何阿斐此番是被那邪阵巨力硬生生将三魂七魄震散!
欲要将其重新完美聚合,非有元婴期的深厚修为不可为。
《魂经》中确有一式绝学,能分化三魂七魄攻敌于无形,但他修为未至,根本无法修炼,自然也对眼前这散魂之症束手无策!
“师父,你就别愁眉苦脸的了嘛!”
几个小光团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声音空灵而雀跃,还有一个在一旁拍手,“阿斐最最开心的就是,师父跟那坏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最后那一刻阿斐都看见啦,师父一出现,就把他们都吓住啦,师父果然是最最厉害的!”
见杨云天依旧沉默,眉宇间的郁结化不开,那些小光团又乖巧地融合成一缕,轻轻飘到他面前,语气带着安抚:
“阿斐觉得现在这样也蛮好的呀,可以自己跟自己说悄悄话呢。师父你别着急,你都忙了好几天了,总会有办法治好阿斐的,阿斐相信你!”
杨云天看着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真是气极反笑,忍不住斥道:“好个屁的好!你可知你如今这般状态,若三日之内再无法将魂魄归一,重归肉身,便是彻底魂飞魄散、神仙难救的下场!”
“可是…”
那魂魄的光晕微微晃动,传出疑惑的情绪,“为什么我听别人都说,魂魄不能离开身体太久?阿斐这样都好几天了,怎么好像…没什么事呢?”
“我猜测,”
杨云天面色凝重了几分,“这与那株离魂月光菇脱不开干系。当日它试图夺舍你,虽未成功,但其部分本源魂力已被你吸收,使得你的魂魄发生异变,带上了一些它的特性,才会变得如此…‘坚韧’且难以聚合。”
解释完,他又忍不住压低声音,极其苦恼地嘟囔了一句:“这都叫什么事啊!就算你想重入轮回,那天妃那边…我又该如何交代!”
一想到天妃,杨云天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将漂浮在一旁的阿斐魂魄吓得光晕一阵乱颤。
只见他如同陷入魔怔般,开始绕着那冰冷的棺椁不停地踱步转圈,眉头紧锁,仿佛在拼命撕扯着一个困扰他许久的、至关重要的线团。
“如果…如果我所见所闻皆为真实…而方陆当年告知我的一切也并非虚言…”
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越来越亮、却也越来越惊骇的光芒,“这两件事绝无可能巧合到如此地步!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我所正在经历的这一切,根本就是方陆曾经经历过的过去!”
这个结论让他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若真是如此,那么他所处的此地,或许并非仅仅是距离故乡无比遥远的异界,更可能是在一条完全不同的时间河流之中!
他强迫自己沿着这个可怕的方向继续思索。
“我一直先入为主,认定阿斐是天妃的一缕分魂转世,只因觉得天妃修为通天,存在的时间必然更为久远…而初遇阿斐时,她不过炼气小修,自然是‘后来者’…”
“但若引入时间错乱这个变量…谁先谁后,还真未必!”
一个更加荒诞却又能解释一切的可能性,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有没有一种可能…阿斐才是那主魂,而威名赫赫的天妃,反而只是她的一缕分魂?!”
这个颠覆性的猜测让杨云天猛地顿住脚步,双眼因震惊而睁大,几乎难以呼吸!
他毫不犹豫地祭出那枚温养着天妃残魂的念珠,神识急切地探入其中。虽然依旧无法唤醒沉睡的天妃,但他屏息凝神,仔细无比地感受着那缕残魂散发出的最本源的气息…
果然!天妃魂念的气息,与此刻阿斐散逸出的三魂七魄中,那代表着“幽精”的一缕魂魄的气息,完美地契合,同源同根!
这……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啊?怎么突然像是发了癔症?”
阿斐担忧的、细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几个小光团不安地围绕着他旋转。
杨云天猛地回过神,目光复杂无比地看向那缕纯净的魂魄,声音因激动和某种决心而微微发颤:“阿斐,如果为师说…为师能救你的性命,让你恢复如初,但并非在此时,此地,而是要等到…很久很久的‘以后’,你…愿不愿意等?”
“我就知道师父一定有办法!”
阿斐的魂魄立刻欢快地闪烁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阿斐当然愿意等啊!”
“这个‘以后’…可能会非常、非常久远,远超你的想象。甚至可能需要…跨越轮回。你真的愿意吗?”
杨云天的语气沉重无比,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斐的魂魄光晕微微转向里间,望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六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声音空灵而悲伤:
“阿斐不怕等…阿斐只怕没有人陪着。阿爷已经不在了,这世间阿斐就只剩下师父和那个臭小子了…若是连你们都不在了,阿斐…阿斐真的好害怕!”
杨云天闻言,心中猛地一揪,想起方陆在临死之际,仍紧紧抓着他的手,恳求他在未来有能力时,务必复活他的爱人——而那个爱人,正是眼前的阿斐。
那时的方陆并不知晓自己未来的身份,但他穷尽一生、乃至付出生命的努力,竟都是为了此刻眼前的少女能够归来。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柔声安慰道:“傻丫头,你放心。你生命里,最爱你的那个男人,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想尽办法陪在你身边。
他会为了让你完整归来,拼尽所有,使出浑身解数。你绝不会孤单的。”
“师父…”
阿斐的光晕轻轻摇曳,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若是阿斐真的不在了,你就让那个臭小子陪着你吧。他虽然笨了点,但收他做个徒弟,也能代替阿斐在身边照顾您…”
到了这时,她担心的反而不是自己,而是六郎的往后余生。
杨云天听得一阵郁闷,不由得撇了撇嘴。
方陆是什么人?那是当年为他两肋插刀、甚至甘愿牺牲自身救他的过命兄弟!是早在宗门时就一路扶持他的好友!他杨云天怎么可能转过头来,去当自己兄弟的师父?
他没好气地哼道:“哼!就凭那臭小子也想跟你一样当我徒弟?他还不够格!这辈子他都别想,门儿都没有!”
“你啊,就别瞎操心他了。”杨云天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看透命运的笃定,“那小子会活得很好,我向你保证。”
“哦…那好吧。”
阿斐的小光团委屈地嘟囔了一下,随即又忍不住问道:“可是师父…真的要等那么久那么久吗?你知道的,阿斐最怕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杨云天想起未来那个在秘境中叱咤风云、却也让青翁头疼不已的天妃,不由失笑道:“别怕。到时候啊,指不定你会变得多厉害呢!你只需牢牢记住一件事——我会派一个人去一个秘境里找到你。”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一定记牢了,那个人叫‘杨云天’!看好他的样子,就长这个模样!”
说着,他手中展开一幅画卷,那是在很久以前,于天水阁时,由柠西亲手为他绘制的画像。
画中人眉目清晰,栩栩如生,正是他本人的模样。
杨云天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那副从未摘下的面具,庆幸这丫头此刻看不见他的真容。
“咦?他又是谁呀?”
阿斐的魂魄好奇地凑近画卷,光晕里满是疑惑。
“你别管他是谁,”
杨云天语气坚决,“你只需记住,见到他,就证明师父来找你了!乖乖跟着他走便是。”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叮嘱道:“还有,那秘境里厉害角色不少,你可别胡乱逞强!要是打不过,哪儿树多就往哪儿跑,自会有个老头儿出来帮你摆平麻烦的。”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未来景象:天妃在秘境里为救惨死女魂四处闯祸,惹了不该惹的人,最后总是机灵地一头钻入幻雾迷林,引得那位守林的青翁不得不吹胡子瞪眼地出来收拾烂摊子。
每每听到青翁抱怨“那天妃就是个闯祸精,每次替她擦屁股都头疼”,杨云天就觉得既好笑又无奈。
原来,这一切早已注定。
他所经历和正在安排的一切,并非简单的重复,而是一个完整的时空闭环。
他此刻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像是在为过去那段看似既定的历史,填补上所有缺失的、至关重要的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