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胡同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绿了黄,黄了落,落了又在春风里冒出新芽,没人说得准哪片叶子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刮到哪个旮旯里去。老王头坐在他那间开了快二十年的杂货铺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一阵暗一阵,就像他这两年起起伏伏的心思。铺子是他从年轻时候就盘下来的,那会儿胡同里还热热闹闹,街坊邻居买菜买油都爱来他这儿,图的是个方便,也图他老王头实在,秤杆儿从来没歪过。可这两年不一样了,胡同口开了家大超市,亮堂,东西全,还有年轻人喜欢的零食饮料,来他这儿的人渐渐少了,货架上的酱油醋摆得久了,瓶身上都落了层薄灰。
老王头心里不是滋味,就像夏天喝了碗放凉了的粥,堵得慌。他老伴儿走得早,儿子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这铺子就是他的念想,是他跟这世界连着的一根线。有天傍晚,他正准备关门,来了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要买块橡皮。小姑娘递过钱的时候,手指尖冻得通红,老王头多看了一眼,发现她校服袖口都磨破了。他没接钱,从抽屉里多拿了块糖塞给她:“拿着,天冷,甜乎甜乎。”小姑娘愣了愣,小声说了句谢谢,攥着橡皮和糖跑了。看着她的背影,老王头突然想起自己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穿着磨破的校服,放学了就往他铺子里钻,书包一扔就帮着摆货。那时候日子苦,但心里踏实,不像现在,铺子一天比一天冷清,他常常坐在门口,看着胡同里空荡荡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段时间,老王头愁得睡不着觉,半夜里爬起来,对着空荡荡的铺子叹气。货架上的罐头瓶子映着窗外的月光,冷冰冰的。他想过把铺子盘出去,回老家跟亲戚住,但又舍不得,这儿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有他的汗味儿,有他跟老伴儿的念想。有次儿子打电话来,问他最近怎么样,他对着电话扯着嗓子说:“好着呢!铺子生意兴隆,你别操心!”挂了电话,他看着镜子里自己两鬓的白头发,苦笑了一下。人老了,好像就爱说些违心的话,怕给孩子添堵,也怕承认自己真的老了,撑不起这片天了。
转机是在一个下雨天来的。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噼里啪啦打在房顶上,胡同里积了水,人都躲在家里不出门。老王头正坐在屋里擦货架,听见门口有动静,出去一看,是个骑三轮车的小伙子,浑身淋得透湿,三轮车上拉着满满一车菜,正费劲地往高处推。老王头赶紧跑过去帮忙,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推到铺子门口的高地上。小伙子喘着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连声道谢。老王头看他车上的菜新鲜,有刚摘的黄瓜、茄子,还有带着泥土的土豆,就问:“小伙子,你这菜怎么卖?”
小伙子叫小李,是郊区种菜的,每天拉着菜到城里卖,这天遇到大雨,路不好走,差点连人带车翻在水里。老王头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心里一软,说:“你这菜拉到超市去卖,人家扣点费,你也落不下多少。要不,你把菜放我这儿卖?我这儿虽说人少,但街坊邻居都是实在人,保准不亏了你。”小李听了,眼睛一亮,赶紧说:“大爷,那敢情好!我正愁这雨天没地方去呢!”
打那以后,小李每天一早都来给老王头送菜,新鲜的黄瓜、西红柿、豆角,摆了小半间铺子。老王头呢,也不像以前那样整天坐着了,他开始琢磨着怎么把菜卖出去。他在铺子门口挂了个小黑板,用粉笔写上“新鲜蔬菜,自家种的”,又把菜挑拣得干干净净,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别说,这法子还真管用,胡同里的老太太老爷子们,本来就爱逛他这小铺子,现在一看有新鲜菜,价格还实惠,都愿意过来瞧瞧。有时候,老王头还会多送人家一把葱或者一头蒜,一来二去,铺子又热闹起来了。
有天,那个买橡皮的小姑娘又来了,这回不是买橡皮,是跟着她奶奶来买菜。小姑娘看见老王头, 羞涩地笑了笑,躲在奶奶身后。奶奶挑了把青菜,老王头称完了,又往袋子里塞了个西红柿:“孩子爱吃甜的,这个熟得透,拿回去尝尝。”奶奶连声道谢,小姑娘仰着小脸说:“爷爷,你家的菜真新鲜。”老王头听了,心里像被阳光晒暖了一样,暖洋洋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老王头的铺子不再只是卖酱油醋了,货架上多了新鲜的蔬菜,墙角还放着小李送来的南瓜和冬瓜。有时候,小李不忙了,会在铺子里坐会儿,跟老王头唠唠嗑,说说郊区种菜的事儿,说说城里的新鲜事儿。老王头呢,也会跟他讲讲胡同里的老故事,讲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儿。两个人一个老一个少,倒像是忘年交,铺子里的气氛也跟着活跃起来。
可生活哪能总是顺风顺水呢?没过多久,小李老家出了点事儿,他得回去一趟,临走前跟老王头说:“大爷,我这一回去,菜可能得断几天了。”老王头摆摆手:“你放心回去,家里事儿要紧,这儿有我呢。”可小李走了之后,老王头又犯了难,没了菜源,铺子又该冷清了。他琢磨了好几天,心想,与其等着小李回来,不如自己想想办法。他想起小李说过,附近有个农产品批发市场,要是起得早,能拿到新鲜便宜的菜。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老王头就揣着钱出了门。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叫。他倒了两趟公交车,才到了批发市场。市场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拉菜的货车和买菜的商贩。老王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一时间还有点懵。他转悠了半天,看着那些新鲜的蔬菜,心里又兴奋又紧张。他学着别人的样子,跟菜农讨价还价,挑拣新鲜的菜。等他拉着一小车菜回到铺子时,天都大亮了,他累得腰酸背痛,腿肚子直打颤,但看着车上水灵灵的黄瓜和茄子,心里却很高兴。
从那以后,老王头就开始自己去批发市场买菜了。虽然辛苦,但他觉得日子有了盼头。他不再是那个坐在门口唉声叹气的老王头了,他每天早早起床,去市场选菜,回来整理,招呼客人。有时候,儿子打电话来,听他说话嗓门洪亮,问他是不是真的好了,他笑着说:“当然好了!你爹我现在壮实着呢,能扛动两筐土豆!”
有一次,下大雨,老王头去市场买菜,路上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菜也撒了一地。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疼,先把菜捡起来,用布擦干净。旁边有个好心人帮他扶着车,说:“大爷,您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这么辛苦呢?”老王头喘着气说:“辛苦是辛苦,但心里踏实啊。这铺子是我的念想,我得把它守好。”
日子就像胡同里的那条小溪,慢悠悠地流着,有平静的时候,也有碰到石头打个旋儿的时候。老王头的铺子渐渐有了名气,不光胡同里的人来,附近小区的人也听说这儿有新鲜便宜的菜,特意绕过来买。老王头又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再卖点别的,比如鸡蛋、面粉,方便大家一站式买齐。他跟儿子商量,儿子很支持他,还给他买了个新的电子秤,说这样称得准。
现在,老王头的铺子再也不是那个冷冷清清的小杂货铺了,货架上摆满了各种蔬菜、调料、日用品,每天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老王头呢,也越来越精神了,脸上总是挂着笑,跟客人打招呼,唠家常。有时候,他坐在门口,看着胡同里人来人往,看着自己的铺子蒸蒸日上,心里感慨万千。他想起自己刚开店的时候,想起老伴儿在的时候,想起生意不好时的焦虑和迷茫,觉得这日子啊,就像过山车,有高有低,但关键是你得自己坐住了,别慌,别放弃,总能找到往下走的路,也总能等到往上爬的时候。
那天傍晚,夕阳把胡同染成了金黄色,老王头坐在铺子门口,又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烟锅里的火星还是明一阵暗一阵,但他的眼神却亮堂多了。小李回来了,正在铺子里帮着整理新到的菜,那个买橡皮的小姑娘跟她奶奶刚买完菜走出去,回头跟老王头挥了挥手:“爷爷再见!”老王头笑着应了一声,心里暖暖的。他知道,生活里的起起落落是免不了的,就像老槐树的叶子,总有落的时候,但只要自己心里的根还在,只要自己还肯使劲往上长,总会迎来新的春天。这铺子,就是他的根,而他自己,就是那个握着方向盘的人,路怎么走,得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