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只船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光景。
河面阴风肆虐,乌篷船在墨色浪涛间剧烈摇晃。
风逸之单膝抵住舱板,劲瘦腰身绷成一张反弓,破碎的玄色衣料下,肌肉虬结的背部正汩汩渗血。
三寸长的血痕自肩胛斜贯至腰际,暗红血肉间隐约可见森白骨茬。
方才,祭渊剑被一道巨浪卷到河水里,不知为何,他和祭渊的联系被某种力量生生掐断,无法感应,也无法召唤。
可摆渡人却突然变成伥鬼,脱离了祭渊,他的法力并不深厚,如同断翼苍鹰,更遑论还要护着舱中昏迷的红衣少女,只能靠肉体凡胎和这伥鬼硬抗。
血肉的撕扯声听得人头皮炸裂,却让伥鬼越发兴奋,桀桀笑个不停。
风逸之疼到大脑发昏,视野模糊,可还是死死咬着牙。
“何苦呢?”那声音忽远忽近,裹着河底淤泥的腥气,“若你答应考验,就不用受这皮肉之苦了。”
风逸之喉间滚动着血气,染血的睫毛在惨白面容上投下阴影。
他忽然低笑出声,沾着血渍的唇角扯出锋锐弧度:
“我还是那一个要求。”
“我可以接受考验,但你必须承诺,若我考验失败,你只把我一人丢进这忘川河,将她安然无恙送到对岸,否则……”
他声若泣血:“哪怕我死,也要耗到对岸再死。”
风逸之认真想过,他这边是伥鬼船,那林惊鹤和白苓那艘便是正常船,一定安然无恙。
只要将胡枝音送上岸,无论他自己如何,他们两人也能将她送到黄泉府君那边解毒。
“痴儿!”伥鬼猛地探出半截身子,鱼目般的绿瞳几乎要迸出眼眶,“你当自己还剩几口气可耗?”
话音未落,利爪已穿透青年肩胛,带起一串血珠溅在少女绯色裙裾上。
可青年纹丝不动,暗红血线顺着精壮腰身蜿蜒而下,在船板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伥鬼看向他决绝的背影,眼珠中浮出一丝错愕,他又试探了几番,无论怎么威胁,这青年都是一模一样的答案,固执的跟头牛一样。
“行吧。”他终于妥协。
伥鬼的声音沙哑难听:“我答应你,无论你的考验结果如何,我都会把这个女人安然无恙送到对岸。”
纵然他已经答应,风逸之还是严防死守:“你得立誓,用术法立誓,不然我不会信的。”
“行行行。”
伥鬼无语,当场立了个誓言法阵:
“……若我违背誓言,魂飞魄散、不得往生。”
风逸之知道这些妖魔鬼怪的用法术立的誓言都是有效的,遂松了口气,转身看向他。
伥鬼浑身披着海藻一般的湿发,皮肤青黑如淤泥,泛着树皮一样的褶皱,他阴沉笑着,露出锯齿一般的尖牙,狰狞又可怖。
风逸之神情平静,胡乱扯下袖摆裹住深可见骨的伤口,而后接过伥鬼递来的一只豁口陶碗。
玄色河水在碗中翻涌,倒映出他破碎的眉眼。
伥鬼笑:“不错,是条汉子。接下来我要问你十个问题,每个问题你都得如实回答,否则,你就会承受万虫噬心之痛。”
“尽管问吧。”青年身姿挺拔如白杨。
“好,第一个问题,你可真心爱这个女人。”
“爱。”
风逸之毫不犹豫,果断、坚定回答。他没有任何反应,那就证明说的是真话。
伥鬼继续下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你可有背叛过她?”
“没有。”
……
伥鬼一连问了九个问题,都是这种问他对胡枝音的真心,风逸之每一项都回答的很坚定,喝下的忘川河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但到了第十道,风逸之却陷入了片刻犹豫。
伥鬼问的是:“如果有一天,这个女人背叛了你,你会如何?”
风逸之凝视着舱中少女苍白的侧颜,似乎在思考什么。
伥鬼眼睛染上了几分灼热,声线幽幽:“你会在意吗?你会一声一声质问她吗?还是说,你会当做不知道?”
风逸之蹙眉:“这不是一个问题。”
“不,这就是一个问题。”伥鬼睁大眼睛,灼灼盯着他,“我只是在给你提供选项而已,选一选吧。”
风逸之抿直唇角没说话,浓眉将眼窝衬得越发深邃。
他忽然闭了眼,正当伥鬼以为对他的考验要失败时,却见青年睁开了眼,眸光冷厉如刀刃:
“你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在我的设想里,枝音永远不会背叛我。”
伥鬼先是一怔,还不死心发问:“万一她真的背叛你呢!你怎么知她不会背叛,你能确定吗?”
风逸之冷漠望着他疯癫狰狞的模样:“我不能确定,但我也无须确定,在我的设想里……不,我根本不会有这个设想。”
“哪怕别人告知你?”
风逸之冷笑:“别人算什么东西,没有证据和事实的胡言乱语,我怎会以此来质疑我心爱的女人?”
伥鬼审视着他的表情,企图从中找到一丝作假的成分。
可青年虽然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可没有半分迟疑和犹豫,剑眉压星目,非常坚定。
他当然知道青年说的是真话,因为忘川水没有作乱,若是他说谎,没有人能抵抗忘川水的噬心之痛。
“哈哈哈哈哈……”伥鬼仰天大笑,说是笑,眼角却流淌着血泪,活脱脱成了一个疯子。
风逸之警惕望向他,臂膀伸出,作保护状。
伥鬼失魂落魄地走到船边坐下,长发垂到黑色河水里,似乎融为一体。
他怔怔盯着翻涌的河水,嘴唇嗫嚅,似乎陷入自己的情绪中。
风逸之扫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丢到一旁的华丽长剑上,眸光变得凛然。
他一边留意着伥鬼的动作,一边往后退,而后利落抄起长剑,直直朝伥鬼奔去。
伥鬼没有任何挣扎就被他削掉脑袋,顷刻间,浑身化作了一滩青黑淤泥,负隅顽抗似的咕咚了两下,而后彻底寂灭。
风逸之看见淤泥里若有似无一道红光,反手用剑尖挑出,见是一条纤细的红色长虫,正顺着剑身往上攀爬。
他恶心得反胃,腕间发力将其劈作两半,长虫立即化为飞灰,被猛烈的河风吹散。
**
两只船同时靠岸。
风逸之踉跄着抱紧怀中人跃下船板,血色浸透的衣摆扫过岸边白砂,拖拽出一道蜿蜒红痕。
他正要开口呼唤,却见不远处那艘乌篷船静得诡异。
他走过去,看见两人不拘小节地蹲围着一处嘀咕什么。
“林兄,阿苓,你们这是?”
白苓站起身看去,乍一看见浑身狼狈的风逸之,很惊讶:“风大哥,你这身伤?”
此刻的风逸之宛若从血池捞出的,蓝衣劲装早已看不出本色,破碎布料黏在翻卷的皮肉间,随着呼吸起伏渗出暗红血珠,唯有那双蒙着血雾的眼睛依然清亮。
“不碍事。”风逸之扯出个笑,“我遇到伥鬼了,但已经解决,倒是你们……”
“什么,你也遇到伥鬼了?”白苓惊讶,“不是说,只有一艘伥鬼船吗?”
风逸之:“莫非……”
“没错,风兄,我和阿苓也遇到了伥鬼。”
林惊鹤自阴影中直起身,还挪动了两步,好让他看清船内情形。
修长指尖指向围着的地方,那里是一滩青黑淤泥,隐隐有血光蠕动。
林惊鹤稍动手指,那道血光缓缓漂浮道半空中,也是一条纤细的红色长虫,虫身泛着诡异血光,细若发丝的触须正疯狂扭动。
风逸之惊呼:“我那艘船的伥鬼死后,也出现了这红虫!”
白苓嫌弃别开脸,还远离了两步:“这是什么东西啊?看着好恶心。”
“这可不是寻常之物,这是忘川河独有的灵虫,但名一个‘执’字。”
“‘执’?”风逸之好奇,“哪个字?”
“是执念的‘执’,相传,此虫可以吸食人的执念获得灵识,虽不能成妖,却可附身于尸体上,鸠占鹊巢,由此获得新生。”
“只不过,它们所得的神识,都是执念之人的神识,因而他们都不过是那人的化身而已。”
白苓思索着:“所以,这忘川河上的摆渡伥鬼,都是一个人的化身咯,那个人会是谁?”
林惊鹤弯唇:“去看看不就知晓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有一阵嘹亮的歌声传来,是男人的歌声,空旷、粗野、洒脱。
三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布衣散发的蓑衣客走来,灰发长髯,头戴斗笠,肩膀背着一根吊杆,身后还背着一个竹筐。
他赤脚走在白色细沙上,腰间酒葫芦随着步伐叮咚作响,每一步都震得曼珠沙华泛起血色浪花,一层一层朝这边推来。
林惊鹤从船上下来,扬声问:“敢问阁下可是黄泉府君?”
歌声骤歇,中年男人驻足轻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