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苓怀疑林惊鹤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旁人躲避伥鬼考验还来不及,他倒是好,上赶着去被考验。
林惊鹤幻化出一个瓷碗,俯身舀起浊浪,碗沿堪堪触到薄唇时,忽被一只雪白纤手扣住。
“让这丑东西问几个问题得了,何必还喝这水呢?”白苓的表情浮出嫌弃。
“阿怜是在关心某?”青年心情很好地弯眸。
白苓冷漠脸:“不要自作多情。”
林惊鹤失笑:“既然如此,那这河水某是非喝不可,否则……阿怜怎么会看见某的决心呢。”
青年拂开她的手,再次抬起瓷碗。
白苓没阻拦,只幽幽笑了声:“你若是真喝了,以后,别想亲我。”
这句话杀伤力很大,成功让这固执己见的老狐狸顿住,困惑看向她,乌瞳晕出点点涟漪。
白苓勾唇:“这水里不知多少冤魂恶灵,你这一碗下去,或许就有几条,林公子这般重口味,恕阿怜以后难以接受和你接吻。”
望向少女冷诮的神情,青年一向淡定从容的神情变得古怪,手中瓷碗立即就变成烫手山芋,上不得、下不得,僵在半空中。
白苓趁势夺过瓷碗,素手一扬,青瓷化作流星坠入翻涌的黑浪。
她冷睨向一旁瑟瑟发抖的伥鬼:“这考验我们不做了,赶紧划船把我们送到对岸。”
“这……”
伥鬼浑浊的眼珠转溜了几圈,犹犹豫豫看向一旁的青年,毕竟这位才是决定他生死的人。
可青年看都不看他一眼,黑眸只专注盯着少女:“阿怜当真不要试探某?”
林惊鹤指尖勾起白苓被河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把玩,声音低低哑哑,宛若蛊惑:
“阿怜不是一直想知道,某是否对你真心。这番考验,不是正符合阿怜的心愿。”
白苓侧过脸看向他,眸光平如镜:“那是以前,自从得知林公子无心后,也就没有那么想知道了。”
“而且,忘川河水的惩罚是万虫嗜心之痛,林公子都无心,何谈痛苦。”
“这考验根本毫无作用。”
少女的表情和语气皆很冷淡,说话也是陈述的语调,只是在客观陈述事实一般,似乎毫不在意。
林惊鹤无端有些慌乱,用力攥住她的手腕,俯身与她视线平齐。
他冷白的指骨用力到发青,也在少女雪色皓腕上落下深刻红痕。
应当是很痛,可少女眉头都不带皱一下,极度冷静看着他。
林惊鹤顿时感觉身体有什么地方陷出一个大洞,空幽幽的、深不见底,无尽的空旷和虚无吞噬了他。
“阿怜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属实不太好看,凤眸阴沉如覆盖了一层云翳,长睫微垂,延伸出危险的弧度。
“我的意思是……”
白苓抿了抿唇角,轻声开口,而后踮脚抱住他,用力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画风转变的太快,林惊鹤整个人都怔愣住,一向处变不惊、远筹帷幄的神情显出几分孩子般的茫然,鸦羽似的睫毛慢吞吞扇动了几回。
这画面把在旁边看好戏的伥鬼也看懵了,不是,怎么突然就秀起恩爱了,不该是上演一出恨海情天的大戏吗?
“无需考验,无需证明。”
白苓垂下长睫,眼下浮出一片蝶翅的暗影。
她不急不缓道:“任何关系、任何感情,都不该是一杯河水、几个问题决定的,这根本毫无意义。”
“你胡说,怎么没有意义!”
伥鬼深深皱着秃眉,耸成了小山,眼球狰狞凸出,死死瞪向白苓,暴怒如火在他眼中燃烧。
被打、被骂、被压制他都可以忍耐,弱肉强食的道理他认,可这个女人居然质疑他的“考验”,简直不可饶恕!
“你可知,多少爱侣因为我的考验暴露他们的虚假,多少兄弟得知对方的阴谋而反目……我拆穿了那么多虚假的感情,揭开无数人的假面,怎么叫没有意义呢?”
伥鬼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战绩”,什么二十年的夫妻貌合神离,什么兄友弟恭的兄弟其实暗中谋划杀死对方独占家产,什么父子异心、彼此屠戮……等等。
“我看你是不敢吧!”
伥鬼突然疯狂大笑,“你怕这个男人待你根本不是真心,所以你不敢让我考验他,好让你自己自欺欺人。”
他向前探出身体,直勾勾盯着白苓,本就丑陋的面容更加狰狞。
白苓眼尾曳着讥诮的弧度:“你莫非觉得,这些关系的真假当真是因你考验才浮出的吗?”
伥鬼顿时收住笑,幽幽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人心里的魑魅魍魉,早在渡你这破船前就生根了。”
“一段关系中,彼此双方是否真心,是本就存在的,并不是由于你的考验。”
“当他们决定考验对方时,基准已是不信任,其实根本无需考验,这段关系已然破裂。”
“他们或许是被你逼迫,不得不为之,但我和他既然能够选择,若我们还去选择考验彼此,那……已经可以得出,我们不信任彼此了。”
伥鬼没说话,好半晌才再度出声:“你真不想知道他对你是否真心?”
“或许。”白苓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但我更清楚,旁人的考验对我的感情来说,毫无意义。”
“虚假若是存在,那就是存在,不会因为考验而发生,也不会因为考验而消失。”
“若你一心只想着考验对方是否真心,结果……肯定不太好,因为你已经预设了答案,带着答案去确定问题,你只会陷入不断去询问的泥沼。”
“你永远不信任,永远不安定,就算本来没有什么,也会在你的疑心疑鬼中‘发生’什么,从而生出嫌隙,最终关系肯定会破裂。”
“那还不如,顺其自然。”
“该破裂的关系终究会破裂,本就真诚的感情自会长久。”
伥鬼彻底怔住了,扭头看向翻滚忘川河水,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哀鸣,腐朽的身躯剧烈抽搐,又笑又哭,像个疯子。
白苓好奇问:“你怎么了?”
伥鬼忽地双膝跪地,枯爪死死抠进船板,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芸娘!”
白苓和林惊鹤对视了一眼。
白苓咂舌:“看来有故事。”
林惊鹤莞尔扬眉:“不如听听?”
伥鬼还没哭完,就被冷漠无情的两人抓来讲故事,身体再次被金线绑缚,坐在船舱的一侧,而另一侧并排坐着那一对嚣张恶劣的男女。
他呆呆愣愣的,眼角淌着伤心血泪,懵懂的神情活脱脱像是个被欺负的小媳妇。
白苓摆着恶霸脸:“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成为伥鬼,又为什么会在忘川摆渡考验感情?”
也不知谁是正谁是邪,简直倒反天罡。
林惊鹤有些无奈地揉捏额心,但自家小花妖得宠着,也端起冰冷脸,指尖收紧金线。
伥鬼痛苦哀嚎一阵后,彻底老实了,本本分分交代一切。
故事很老套,他本是一个普通大夫,救人渡己,拥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日子虽然平淡,但很是和乐。
可某一天,他被邻居告知,他的妻子似乎与旁人有染。
无凭无据,只是猜测。
刚开始他是不信的,可怀疑的种子一经种下便开始生根发芽,他总是不由自主去猜测、怀疑、胡思乱想,也因此想了许多办法去考验他妻子的真心。
在一次次诘问中,他的妻子不堪受辱悬梁自尽。
可他还是执迷不悟,认为他的妻子是畏罪自杀,越来越偏执、越来越疯狂,最终化为忘川河上的伥鬼,审问考验旁人的感情,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白苓听完沉默了良久,认真思索后,给出一个答案:“真心不该测。”
若是没有真心,总有一天会暴露;
可若是有真心,也会在一次一次诘问中消磨干净,如伥鬼一般成为执念的化身。
伥鬼在忘川河上摆渡数百年,他问的从来不是别人的感情,而是他自己的。
因为只要确认一段感情的“虚假”,便能给他一点可怜的慰藉。
“真当自己是照妖镜?”
白苓冷笑,“不过是个溺死在自己疑冢里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