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鹿湖东岸的山岗上,晨雾在脚下缓缓流动。
这趟行程收获的重量,远非三万罐罐头所能衡量。
林川回过头,看着远处的鹿湖畔。
索拉夫父子已经起来了,收拾马车准备离开。
索尔给马匹捆扎货架的动作,让林川想起周铁栓在煤油灯下演算数学题的模样。
两个相隔千里的少年,此刻在他脑海中重叠成同一个命题:
如何让这些年轻的生命,在即将到来的凛冬里不被冻僵?
驼鹿背平稳无比,他的思绪也异常清晰。
索拉夫和索尔那边,商业的种子已经埋下,但真正让他辗转反侧的,是上官屯的家人。
周铁栓、周铁柱、周铁蛋、周秀兰,四个正值学龄的孩子,他们的未来,不能荒废在即将到来的动荡里。
“得让他们学点真东西。”林川低声自语。
作为穿越者,他清楚知道未来十几年教育的荒漠化程度。
但正因为知道,他才更不能坐视自己的亲人沦为时代的牺牲品。
铁栓和铁柱已经是读初中的年纪,正是建立世界观的关键期;
铁蛋和秀兰还在小学,像两张等待书写的白纸。
他心里盘算着。
下次得让索拉夫带几本俄文的机械手册。
铁栓和铁柱可以跟着公社的拖拉机“学技术”。
实际研究的,却是内燃机原理之类的专业知识。
秀兰爱学习,聪明过人。
她背课文比谁都快,林川早注意到了。
英语不能丢,但现在谁敢教?
只能自己这两把刷子,偷偷摸摸教了……
还得让她接触账本,但不是生产队那种糊弄人的流水账。
林川准备弄几本苏联的会计教材,教她复式记账法,未来用得上。
至于铁蛋……
这小子不爱读书,但手巧,爬树掏鸟窝从没失手过。
林川想着,得让他学点实用的,比如无线电。
屯里的广播站老出毛病,没人会修。
下次带个简易的矿石收音机零件,教他组装。
等运动来了,广播站就是最好的掩护,既能学技术,又不惹眼。
而索尔,那个金发蓝眼的少年,会成为他们在边境的另一条线。
林川嘴角微扬,但很快又绷紧。
他知道,接下来的十几年,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
书要藏好,知识要伪装。
孩子们的前程,得埋在土里,等春风来了,才能破芽。
……
上官屯。
开春的日头暖洋洋,空气里飘着榆树钱儿的清香,混着皮子特有的腥膻味。
周铁栓蹲在橡木桶边上,两只手泡在黄褐色的鞣液里,耳朵尖红得跟染了色似的。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自从去年跟着林川去了索伦族,学了一手鞣制皮子的好手艺,如今已是屯里皮货加工的一把好手。
“铁栓啊,你这手法不对。”春杏蹲在他旁边,故意把身子挨得近,她今年刚过门,是屯里最年轻的媳妇儿,“得这样揉……”
她抓住少年的手往皮子上按,指尖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
“春杏姐!”周铁栓猛地缩回手,鞣液溅了自己一脸。
场院里顿时笑开了花。
几个小媳妇儿挤眉弄眼,王寡妇最泼辣,直接拎着刚剥的兔子皮往周铁栓脖子上挂:
“咱们栓子出息啦!鞣皮子都比娘们儿细致!”
“要我说,准是索伦姑娘教的!”
赵婶儿往木盆里撒了把明矾,故意溅起水花,“那边姑娘可野了,骑马比男人还溜!”
“我说铁栓,”另一个媳妇儿促狭地眨眨眼,“索伦族的姑娘,是不是都跟你川婶儿一样好看?”
周围又是一片笑声。
周铁栓急得直跺脚。
十六岁的少年身量还没完全长开,蓝布褂子下摆沾满了五颜六色的鞣料。
他越是着急辩解,妇女们笑得越是欢快。
最后连陈小芹都忍不住,把刚刮好的狐狸皮往他头上一蒙:“新娘子盖头咯!”
正闹着,陈和平背着手溜达过来,咳嗽一声:“闹啥呢?供销社下午就来收皮子,都弄好了?”
妇女们顿时作鸟兽散,只剩下周铁栓顶着狐狸皮站在原地。
陈和平掀开他头上的皮子,乐了:“栓子,你这手艺确实见长。昨儿个收购站的还夸,说咱们屯的皮子比国营厂的还软和。”
少年眼睛一亮,也顾不上脸红了:“真的?那能不能……能不能再涨点价?”
“哟,会讲价了?”陈和平眯着眼笑,“行啊,下午你跟着去,要是能多要五分钱,队里给你记三个工分!”
场院角落突然传来“嗤”的一声笑。
他扭头,看见李红梅正蹲在晾皮架后面,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却望着这边笑。
城里姑娘白净的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辫梢上还沾着根草,大概是刚才干活时沾上的。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
周铁栓突然觉得手里的刮刀发烫。
他低头猛刮皮子,却听见妇女们压低的调笑声:“瞧瞧,咱们栓子脸更红啦……”
春风掠过,晾着的皮子轻轻晃动,像一面面招摇的小旗。
远处山坡上,狩猎队的身影隐约可见。
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皮袋子,看样子又是丰收的一趟。
周铁栓望着望着,手里的活计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他偷偷看了一眼李红梅。
姑娘正低头翻着书页,阳光透过皮子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忽然,她像是被书里的内容触动,抬起头望向远方,眼神亮晶晶的。
周铁栓赶紧别过脸,假装专心刮皮子,心却砰砰直跳。
一根洁白的羽毛从她辫梢滑落,飘飘荡荡地打着旋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周铁栓的目光不自觉地追着那根羽毛,看着它轻轻落在鞣料桶旁边的泥地上。
他想去捡,可周围全是人,妇女们的眼睛比老鹰还尖。
他只能干着急,手里的刮刀在皮子上无意识地蹭来蹭去。
把一张上好的狐狸皮刮得都快薄了一层。
“李红梅!”有人在远处喊,“过来搭把手!”
“来啦!”李红梅合上书,匆匆起身离开。
周铁栓瞅准机会,一个箭步冲过去,慌里慌张地捡起那根羽毛。
王寡妇眼尖,立刻嚷道:“栓子!捡啥宝贝呢?”
“没、没啥!”周铁栓手忙脚乱地把羽毛往裤子上擦了擦,赶紧塞进贴身的衣兜里,“皮子沾土了!”
妇女们哄笑起来,谁也没注意到他通红的耳根和发颤的手指。
王寡妇笑道:“赶紧的,下午供销社来收皮子,要是卖不上价,看咱们怎么收拾你!”
周铁栓抹了把脸,在妇女们的笑声里,把青春的心思和着鞣料,一起揉进了柔软的皮子里。
他偷偷摸了摸衣兜里的羽毛,心想:等这批皮子卖了钱,要不要送李红梅一支钢笔?
春风又起,晾着的皮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在笑少年的心事。
……
傍晚时分。
周铁栓站在知青宿舍门口,手里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他已经在门口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每次抬手要敲门,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来。
“怕啥!不就是借本书吗!”
他小声给自己打气,可心跳却越来越快,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李红梅的声音。
“是、是我!周铁栓!”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八度,又赶紧压低,“我……我来借本书……”
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红梅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块湿漉漉的肥皂,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发梢还滴着水。
她身上飘来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混着少女特有的气息,让周铁栓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铁栓,是你呀?”李红梅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水汽,“想借什么书?”
“就……就上次那本……”周铁栓结结巴巴地说,“讲炼钢的……”
“炼钢的?”李红梅一愣。
“就那个,姓柯的外国人……”周铁栓解释道。
“哈哈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李红梅笑起来,侧身让开,“进来吧,我拿给你。”
周铁栓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像是怕踩脏了地面。
知青宿舍比他想象的干净多了。
墙上贴着报纸,窗台上摆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枝野花。
靠墙的两张木床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洗得发白。
最让他惊讶的是,桌上居然摆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印着的风景。
这在屯里可是稀罕物,谁家要是有这么个盒子,准是当宝贝收着。
“坐呀。”李红梅指了指凳子。
周铁栓犹豫了一下,先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凳子腿发出“吱”的一声响,吓得他立刻绷直了腰。
李红梅从床头的小木箱里取出那本书,封面上烫金的俄文字母在煤油灯下闪闪发亮。
周铁栓盯着那本书,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太脏,不好意思去接。
“给。”李红梅把书递过来,“你识字吗?要不要我给你讲讲?”
“识、识……”周铁栓红着脸接过书,手指轻轻摩挲着书皮。那书摸起来凉凉的,滑滑的,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精致。
他偷偷抬眼,看见李红梅的床头挂着一条淡蓝色的毛巾,毛巾角上绣着朵小花。
旁边的搪瓷缸里插着把牙刷,刷毛已经有些歪了,但洗得很干净。
“你……你们城里人真讲究……”周铁栓小声说。
李红梅笑了:“这算什么讲究。”她指了指桌上的雪花膏,“这才叫讲究呢,我妈妈从上海寄来的。”
周铁栓好奇地看着那个小圆盒子,忍不住凑近闻了闻。
一股甜甜的香味钻进鼻子,让他想起春天里最早开的那批山梨花。
“喜欢吗?”李红梅突然问。
“啊?”周铁栓吓了一跳,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
“我是说,喜欢这本书吗?”李红梅指了指他手里的书。
“喜、喜欢!”周铁栓赶紧点头,“我,我一定好好保管!”
窗外传来几声狗叫,周铁栓这才意识到自己待得太久了。
他慌忙站起来,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搪瓷缸。
“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去捡,结果一头撞在了桌角,疼得龇牙咧嘴。
李红梅“噗嗤”一声笑了:“你慢点儿。”
周铁栓捂着额头,脸烫得像火烧。
他匆匆道别,抱着书逃也似的跑出了知青宿舍。
夜风凉凉的,可他的脸还是热得发烫。
怀里的书贴着胸口,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股甜甜的雪花膏香味。
“保尔·柯察金……”他小声念着这个拗口的名字,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本书读明白。
屯子里的狗又叫了几声,像是在笑话这个少年的心事。
周铁栓把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揣着一个珍贵的秘密,快步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