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不会平白无故帮索拉夫规划未来。
他在赌,也是在投资。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跨境贸易充满风险。
他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代理人和执行者,一个能在边境自由穿行的合作伙伴。
索拉夫熟悉苏联的边境关卡,认识蒙古草原上的部落王爷,又是索伦族几十年的朋友,这种资源具有不可替代性。
更重要的是,索拉夫的小儿子索尔。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正处于认知形成期,对林川的崇拜确保了未来十几年的忠诚度。
他的价值在于可塑性。
林川系统地培养索尔的商业思维和跨境贸易能力,本质上是在打造一个完美的商业代理人。
这种安排具有双重保险:
索拉夫的重情义保证短期合作稳定,索尔的成长性确保长期利益。
通过将商业知识体系化地传授给索尔,林川实际上构建了跨代际的商业传承机制。
在未来二十年的不确定背景下,这种布局为林川和家人提供了可靠的后路和避险渠道。
1959年的中国,统购统销政策让每个村庄都变成了孤岛。
灾荒很快到来,大部分省份,稀粥能照见人影,孩子们饿得啃树皮。
上官屯再怎么准备充分,上头的一纸调令就能把粮仓掏空。
更何况,林川无法光明正大地做生意。
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年月,任何明面上的生意往来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必须尽可能帮助索拉夫父子,建立他们的家族生意网络。
而从某种意义上,索尔,就是他的替身。
“蒙古人最缺什么?”
看着索尔埋头整理笔记,林川突然问道。
少年咬着铅笔头想了想:“铁器?我爹说他们连钉马掌的铁钉都缺。”
“不,是信任。”林川翻开笔记本,指着一页表格,“游牧民族迁徙路线固定,但贸易对象不固定。如果你能成为他们永远找得到的人,那会怎样?”
索尔的眼睛亮了起来,立刻记下“固定贸易点”几个字。
林川看着他笔下稚嫩却工整的字迹,仿佛看到一颗种子落入肥沃的土壤。
这个少年会长大,会强壮,会在林川无法施展的时代,在三国边境扎下根来。
现在,他必须把这份生存智慧,一粒粒种进索尔的心田。
索拉夫的金牙在阴影中不再闪光,他安静地听着林川给索尔讲解“长期价值”。
这个苏联汉子或许不懂经济学,但他明白什么是血脉相连的承诺。
当林川说起“十年后的贸易路线”时,他突然用猎刀在地上划了条线。
从乌兰巴托到满洲里,正好穿过他们此刻所在的鹿湖。
……
大兴安岭的春天来得迟缓,山风仍带着凛冽的寒意。
林川独自穿行在松桦混交林中,靴底碾过去年留下的枯枝,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远处传来冰河解冻的闷响,像大地深处的呜咽。
第二批两万罐罐头已经全部入库。
林川蹲下身,拨开伪装用的桦树皮,露出半地下仓库的门。
木头上结着层薄霜,他呵出的白气在表面凝成细密的水珠。
三个仓库,三万罐肉,两万来斤。
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这些罐头永远封存在冻土里。
林川清楚记得前世历史书上的饥荒,但更清楚在这个年代,囤积粮食意味着什么。
他轻轻摩挲着门上的索伦族图腾,这是托尔多刻的,代表了这个仓库的归属。
他打开仓库的检查口,寒气立刻涌出来扑在脸上。
排列整齐的罐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林川抽出一罐检查,马口铁表面的冷凝水顺着指缝流下。
这些罐头理论上能保存十年,但他希望不用等到那个时候。
冰层断裂的声音从鹿湖方向传来,惊起几只松鸦。
林川合上检查口,重新盖好桦树皮。
仓库周围撒了狼粪和松针,这是老猎人教的法子,能掩盖人类活动的痕迹。
更远处,他故意留了几个显眼的脚印,通向那个只存放了三百罐的假仓库。
日头西斜时,林川爬上了仓库上方的山脊。
从这里望向上官屯的方向,隔了重重山峦,他仿佛看到了公社食堂升起的炊烟。
暮色四合时,林川在仓库周围绕了最后一圈。
当饥荒最严重时,这些罐头会像毛细血管一样渗入各家各户。
而他要确保的,是这条生命线不会意外断裂。
回营地的路上,一只早醒的林蛙从脚边跳过。
林川望着它蹦向解冻的溪流,突然想起某位经济学教授说过的话:
“所有超额利润都来自对风险的补偿。”
现在他才真正明白,有些风险补偿的不是利润,而是生命。
他在鹿湖待了五天。
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和索尔聊到后半夜。
第五个夜晚,照旧如此。
营地的篝火将熄未熄,索尔裹着件褪色的羊皮袄,膝盖上摊着笔记本。
少年冻得发红的手指紧攥着铅笔,在“长期价值”几个字下面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
这已经是连续第五个深夜授课。
他的眼皮直打架,却仍强撑着不肯漏掉林川说的每一个字。
“商业的本质是互通有无。”
林川拨弄着火堆,火星溅在两人之间的沙地上。
他刻意用最朴素的语言解释这些概念。
“蒙古人有多余的牛羊,但缺铁器;苏联工厂堆着生锈的机床,但工人吃不饱……”
索尔突然直起腰,铅笔尖在纸上戳了个洞:“就像俺用貂皮换盐!蒙古人不会硝皮子,但他们的盐湖一眼望不到边!”
少年的蓝眼睛在火光中亮得惊人,睫毛上还沾着夜露。
林川嘴角微微上扬。
这五天来,他像往陶坯上釉一样,将商业思维一层层涂在这个十三岁少年的认知上。
从最基础的供需关系,到稍复杂的货币时间价值,再到需要悟性的博弈论雏形。
索尔的领悟力超出预期,就像干渴的白桦树拼命吸收春水。
“但真正的利润在这里。”
林川用木棍在沙地上画出三个套叠的圆,分别代表信息差、风险溢价和信用增值。
夜风吹散沙地上的图形,索尔却已经把它们刻在了笔记本上。
少年突然问:“林叔,您为啥懂这么多?”
问题像柄小刀,突然挑开记忆的封口。
林川望着湖面上破碎的月光,想起前世退伍后,开始做自媒体博主和旅游生意,想起在网络上学习的那些经济学知识,想起越来越快的时代和变化的商业模式。
“因为有人教过我。”
林川最终只是这样说。
他轻轻摸了摸索尔的脑袋:“就像我现在教你。”
后半夜起了雾,篝火渐渐被潮湿的雾气裹住。
林川停下了讲解。
索尔的脑袋已经一点一点地垂下来,金发梢扫过纸面上。
少年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笔记本,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林川轻轻抽走铅笔,却听见索尔在梦里嘟囔:“稀缺性……要乘以……替代成本……”
他哑然失笑,给少年盖好皮袄。
这些天灌输的知识,显然正在那颗年轻的脑袋里生根发芽。
晨雾弥漫时,林川独自走到湖边。
水声越来越清晰,就像那些深植在索尔意识里的商业思维,终将在某个时刻破土而出。
五天的密集传授只是开始,他盘算着下次见面要教些什么。
种子种下去,还需要时常浇灌才行。
一只早起的潜鸟掠过湖面,叼起条刚苏醒的小鱼。
林川想起曾经看过一句话:最好的知识传承不是灌输,而是让学习者自己看见水下的鱼群。
他回头望向熟睡中的索尔,少年即使在梦里还抱着笔记本。
或许有一天,这个异国少年真能成为横跨三国边境的商业纽带。
太阳升起时,林川收拾好行装。
该回去了。
他看了一眼鹿湖的水面。
少年人学东西就是快,他想。
就像春汛来临时的鹿湖水,一夜之间就能漫过整个冬季的枯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