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的坐骑在疯狂喘着粗气,马蹄每一次踏下,都会溅起一片混着血水的泥浆。
他距离后营,越来越近了。
奇怪的是,那震天的喊杀声,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这寂静,比最惨烈的厮杀,更让张猛感到头皮发麻。
当他终于绕过最后一片被烧得只剩下焦黑骨架的营帐,后营的全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时,他和他身后的十几名亲卫,不约而同地,死死勒住了缰绳。
战马发出一阵不安的嘶鸣,刨动着前蹄,不愿再向前踏出一步。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真真正正的人间地狱图。
火,还在烧。但火光所照亮的,不再是军营,而是一座由尸体堆积而成的,广阔的坟场。
空气中,那股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味,狠狠地钻入张猛的鼻腔,呛得他几欲作呕。他甚至能从这股味道中,清晰地分辨出血液、内脏、焦肉和秽物混合在一起的,不同层次的恶臭。
地上,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着,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张猛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
他看到一名北玄士兵,上半身还保持着冲锋的姿态,下半身却已经不知所踪,殷红的肠子流了一地,被无数只马蹄踩踏得稀烂。
他看到一杆断裂的“玄”字大旗,斜斜地插在一具被剖开胸膛的尸体上,旗帜被鲜血浸透,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在夜风中,无力地耷拉着。
他看到一个角落里,十几具尸体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堆叠在一起,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那极度的惊骇与不甘,仿佛是想结阵抵抗,却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连人带阵,一同碾碎。
而在那尸山血海的中央,数以万计的北玄士兵,黑压压地跪在地上。
他们扔掉了兵器,卸下了盔甲,双手抱头,像一群等待审判的囚徒。他们的眼神,是空洞的,是麻木的,是失去了所有希望和灵魂的,死寂。
在他们周围,一队队身披黑甲的南境士兵,手持长刀,如同狼群般冷漠地监视着他们。
那些南境士兵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而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田间劳作。
张猛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了。
他环顾四周,根本找不到方致远将军的帅旗,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还在抵抗的身影。
结束了……
全结束了……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胸腔因为剧烈的内外气压差而感到一阵刺痛。
一个时辰!
从自己奉命出发到现在,左右不过一个时辰!
后营原有的五千守军,加上方致远将军带来的一万五千大军……足足两万人!
两万名装备精良的北玄士卒,就在这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被……全歼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张猛的天灵盖上,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张猛没有丝毫的犹豫,猛地一拽马头,声嘶力竭地对自己那十几名同样被吓傻了的亲卫吼道。
“快走!回报闫帅!!”
他调转马头,拼命地用马刺踢打着马腹,恨不得让坐骑生出四对翅膀来。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不远处,一名站在尸堆之上的南境偏将,注意到了他们这支小小的“漏网之鱼”。
那名偏将的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狰狞刀疤,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牙齿。
他缓缓从背后,取下了一张造型古朴,却比寻常弓箭要大上整整一圈的巨弓。
他双腿岔开,如同铁塔般立在尸山之上,双臂肌肉猛然坟起,青筋如同虬龙般缠绕。
“开!”
伴随着一声低吼,那张需要三百石臂力才能拉开的强弓,被他,缓缓拉成了满月。
弓弦之上,一支通体漆黑的狼牙箭,遥遥地,锁定了正在亡命奔逃的张猛的后心。
只要他松手,百步之内,张猛必死无疑。
“让他走。”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从偏将的身后传来。
那名刀疤脸偏将一愣,拉弓的动作,微微一滞。他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如同万年寒冰般的男人——鞠义。
“将军?”偏将有些不解,“此人看穿着,应是敌军斥候,放他回去……”
“对。”鞠义的目光,越过张猛的背影,投向了远处那片依旧灯火通明、杀声震天的南侧主战场。
“一个活着的信使,比他死在这里,更有价值。”
“我们需要他,把这里的地狱景象,原原本本地,带回给闫真。”
鞠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我要让闫真,在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中,一点一点地,被压垮,被摧毁。”
“我要让他,亲手为自己,掘好坟墓。”
……
后营的清理工作,在李嗣业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队队神凛军和神怒军的士兵,面无表情地,用手中的工兵铲,在空地上挖开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深坑。
另一些士兵,则负责将战场上的尸体,拖拽过来,扔进坑里。
“将军……将军饶命啊!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一名被陌刀砍断了右臂的北玄百夫长,挣扎着,爬到了一个南境士兵的脚下,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
“我投降!我投降了!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
那名年轻的南境士兵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聒噪的蝼蚁。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脚,一脚重重地踹在了那名百夫长的脸上,然后,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到了坑边,和那些已经冰冷的尸体一起,扔了下去。
“不——!!!”
百夫长绝望的惨叫声,从坑底传来。
但很快,就被一铲又一铲倾倒下来的泥土,彻底掩埋。
这样的场景,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不断上演。
李嗣业扛着他那柄还在滴血的陌刀,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不忍。
战争,就是你死我活。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殿下给他们下达的命令,就是用最雷霆的手段,彻底打垮北玄的战争意志。
而另一边,那些受了轻伤,或者毫发无损的北玄俘虏,则被一根根粗大的麻绳,十人一串,牢牢地捆绑了起来,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一处空地上,跪在地上。
一名负责登记的军中主簿,走到他们面前,清了清嗓子,朗声宣布道:
“奉南境军帅令!尔等身为战俘,本该尽数坑杀!”
冰冷的话语,让所有俘虏都齐齐打了个寒颤。
“然,殿下仁慈,愿予尔等一条生路!”主簿话锋一转。
“从今日起,尔等,将尽数编为徭役,送往南境三州,开山、采矿、修路、筑城!以尔等之劳力,赎尔等之罪孽!”
“待何时,尔等为南境立下足够之贡献,经审核通过,方可免除徭役身份,获得我南境三州合法户籍,与常人无异!”
“若有不服或敢于逃窜者,杀无赦!”
冰冷而残酷的律令,回荡在每一个俘虏的耳边。
他们中的一些人,露出了绝望的神色;而另一些人的眼中,却在绝望之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名为“活下去”的,微弱的火光。
李嗣业看着那长长的俘虏队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些人,都是上好的劳动力。
殿下的大业,刚刚起步,最缺的,就是人。
这一战,不仅打垮了闫真的主力,更重要的是,为南境,赢得了宝贵的发展时间和数万劳力。
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