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康十二年秋。
这是状元郎第一次上朝的日子,秋风和煦,天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天未亮,文武群臣便已经列队在殿。江知寂身穿淡青色官服,分明都是相似的官服,款式纹路大同小异,可穿在江知寂身上,却自有一番雅韵。
他本就身量高挑,又极为清瘦,站在鹤发的群臣中鹤立鸡群,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哪怕仅仅只是站着,并不算太高的品级,可打眼看过去,只让人觉得讳莫如深,不可估量。
还未站定,便有人率先禀报。
“如今大夙实在是危在旦夕,天灾人祸频发,莫不是上天在怪罪于陛下,还望陛下速速下罪己诏。”
其中一人手持笏板,他乃是二品大员,素来威望极高,此言一出,引来其他人纷纷应和。
萧昶行近来实在焦头烂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完全没有给人缓和喘气的机会。
堆在他宫内的奏章如山,不必多看一眼便知道里面的内容。
缺钱缺粮缺人,明明已经到了秋日,春耕时瞧各地庄稼长势倒是不错,若是不出意外,未来这一年应当是个丰收年,即便产量再低也不会低到哪里去,未曾想,从夏末到如今,旱灾水涝蝗灾接踵而至,百姓活不堪言,朝廷如今国库空虚,哪里能拿得出银两来。
萧昶行眉心紧蹙,他捏了捏眉心,心绪不平。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品行不端,这才导致天灾人祸频发。可……若是当真有神明,那为何向来叫天天不应,难道是因为百姓不够虔诚吗?
有一人列队而出,其他人纷纷应和。
“若是您不下罪己诏,恐怕一时半会上天的怒意难以平息,还望陛下早早下定夺,百姓们可等不得。”
“如今共州府水灾频发,请陛下拨粮。”
“桂州府蝗灾严重,若是再继续耽搁下去,今年又要生出暴乱。”
“……”
你一言我一语,明明都是大臣,可此时大殿之上,却犹如菜市。萧昶行被这嘈杂的声音扰得有些头疼,他也想有所作为,可却苦于国库空虚,哪怕他是皇帝,内帑的那些钱连解决一个州府的问题都不能。
萧昶行垂眸看着文武群臣,眼底一片失望之色,这些便是他的肱骨之臣,当年科举一手文章繁华秀丽,颇有文采,如今倒像是寄生虫一般,络绎不绝的声音,却只是在提出问题,竟无一人来想出对策。
“哦?下罪己诏,难道诸位爱卿认为朕有错?”萧昶行脸色阴沉,目光幽幽落在每一个人身上,他的手上戴着翠绿的扳指。
此言一出,原本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陛下贵为天子,天子天子,自然是上苍之子,若非陛下心不诚,又为何会降下如此惩罚,难道是我大夙的百姓有罪吗?”
萧昶行脸色暗沉,唇角下压,这般神情分明已经是不耐到了极点,可依然在忍。他怒极反笑,唇角上扬,“尚书令以为如何?朕该下罪己诏吗?”
这些朝臣分明是想要逼他下罪己诏。
可身为帝王,又怎么可能会有错。
他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阴沉地看向每一个人。唯有一人,从始至终尚未发出一言,在这些不怎么和谐的声音中,反而犹如一股清流。
萧昶行这些年的记忆愈发退化,他倒是忘记了,还有一个状元郎。殿试惊为天人,他倒是把江知寂忘记了,旋即,他看向江知寂,道:“江爱卿,如今灾祸频生,不知你有何见解?若是你站在朕这个位置,又该如何?”
他是在笑,可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江知寂站在他面前,面色未改:“陛下莫要拿臣开玩笑。”
“水患如何治理,还需要再细看,不同州府地势各不相同,自然也会有不同的情况,因地制宜方为上策。”
“至于旱灾实在无解,天不下雨,便要赈灾,可如今国库空虚,赈灾粮不丰,想来也只能兴水利,只是如此却要劳民伤财。”
“可眼见为实,见过后方知对策,可在朝堂上廷议此事,只不过是空中楼阁,倒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大殿上只剩下江知寂的声音,他的声音落地可闻,不徐不疾。
在皇帝的视野前站定,江知寂站得挺拔笔直,微微垂下眼帘。
萧昶行叹了一声,“爱卿说得有理,现在倒是一时半会还想不出对策,诸位爱卿可还有事,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如今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早朝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短。
可哪怕逐渐年迈,却依然不愿意分出半分监国权,大皇子萧策素来有才干,可面对儿子们的成长,官家的心中只有畏惧。
一片鸦雀无声。
见无人应声,萧昶行唇角嘲弄地勾了勾。
这个当皇帝的内帑空虚,自己的这些好爱卿深埋在地下的银钱哪怕腐烂了都不愿意拿出来以解百姓之忧,更不必说询问谁愿意主动请缨能够解决此事。
“陛下,臣有一事。”江知寂的声音掷地有声。
萧昶行的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支起来,闻言他看过去,“爱卿有何事?”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江知寂身上。
江知寂掀开官袍,跪在地上,他垂首道:“臣请陛下恩典,臣仰慕温将军的二女儿温绮罗良久,温家二娘子温和恭顺,才貌无双,臣请陛下俯允赐恩。”
此言一出,温长昀锐利的视线落在江知寂身上,只见面前的少年郎不卑不亢,清雅矜贵,当真是公子世无双。即便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可看到江知寂跪在大殿上求圣上赐婚倒是震撼。
却也觉得二人郎才女貌,倒是极为相称。
皇帝微微怔神,反应过来后却含蓄笑道,“朕倒是记得,绮罗那丫头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与江爱卿年纪相仿,倒是也极为相称。既然如此,那朕便也做月老一回,为你们牵上这红线,如何?”
温长昀地位在这,动不得。
江知寂身为状元,可出身到底低人一等,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若是……温绮罗同他人结了姻缘,便愈发不可控。
萧昶行的食指在自己的腿上点了点,他厌恶一切不可控的事情。
“谢陛下圣恩。”江知寂匍匐身子,目送着皇帝的身形消失在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