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简言醒了。
他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挣脱,可他知道,那不是梦。
他看见了……看见那个孩子是怎样咬着牙,一步一步走上那条无人敢行的路。
看见他如何将疼痛嚼碎了咽下去,如何把伤口藏进衣袖,如何跌倒了又爬起来,拍拍尘土,对所有人笑着说:
“我没事。”
一切无恙。
可怎么会无恙呢?
苏简言看见他骨骼碎裂又愈合,看见他神魂一次次崩解又重组,看见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浑身浴血,却还要强撑着挺直脊背。
最痛的不是伤口,是他砍不动外神时微微发抖的指尖,是他转身时悄悄擦掉的那滴血泪。
最终……
那具身躯还是腐烂了。
灵魂坠下时,轻得像一片枯叶。
苏简言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抓住了一把灰烬,灰烬从指缝漏下,被风吹散。
而那人最后留下的,仍是一句,“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苏简言!我操你昆仑的一群傻呗!天道宗也是傻呗!全他妈是傻呗”
李媛媛从土坑里一跃而起,带着满身泥泞和滔天怒火,直接骑到这位剑圣身上,抡圆了胳膊就是一拳。
骨骼碰撞的闷响中,苏简言头偏过去,唇角渗出血丝。他却没躲,只是沉默地承受着。
“我藏了这么久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他啊!”
李媛媛揪着苏简言的衣领,指甲深深掐进他脖颈的皮肉里,声音嘶哑得像是从肺腑里撕出来的。
“昆仑,你他妈的不会说话就闭嘴,不会照顾就滚远点,当看不见不行吗?!”
泪水混着血水滴在苏简言脸上,烫得他瞳孔微缩。
“……是。”
这一声认罪般的应答彻底点燃了李媛媛的怒火。她猛地掐住苏简言的脖子,十指收紧,眼中翻涌着滔天恨意。
“娘。”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李媛媛掐死苏简言。
李媛媛浑身一颤。
苏无罔就站在土坑边缘,逆着光,笑容灿烂得近乎刺眼。他歪着头,看着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温柔得笑着。
“没必要。”他轻轻掰开李媛媛的手指,语调轻快,“这不都过来了吗?”
“今晚山下有庙会。”
苏无罔站在晚风里,他笑着向父母伸出手,指尖在夕阳下透出淡淡的霞光,“您两位……要不要先陪孩子逛逛?打完再继续也不迟。”
活着的、会说话的苏无罔。
就算触碰时没有温度,他也还在。
“无罔……”李媛媛的眼泪掉了下来的更多了。
她踉跄着扑过去,双臂抱住过那道过于寒冷的身影时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却又更用力地收紧,“让娘抱抱,一直都没有这么抱过你。”
苏无罔的身体明显凝滞了。
他下意识望向身后的李婵娟,在得到师祖李婵娟微微颔首后,才慢慢抬手,虚虚环住母亲颤抖的肩膀。
那……神解落下的血肉是什么?”苏简言本能感觉不对。
“死遁罢了!”李媛媛拔高声音打断。
她死死攥着苏无罔的袖子,“炼情宗的手段你还不清楚?个个爱好坟头。”
李媛媛的笑声突兀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哽咽。
苏简言沉默地看着妻子发红的眼角,又看向儿子始终含着笑意的眼睛,那瞳孔深处并没有光。
他蹲下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伸手把李媛媛从土坑里扶出来时,掌心一片冰凉。
“走吧。”
李媛媛胡乱抹了把脸,拽着苏无罔的袖子往前迈步。她走得很快,想要弥补的东西太多了。
“娘带你去买糖人,我记得你还喜欢发发出声的小东西,再给你买个银锁怎么样?”
夜风卷起路边的纸钱,苏无罔温顺地跟着父母走向山下的灯火,却在拐角处悄悄回头,留在原地的李婵娟对苏无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庙会的喧嚣声远远传来,淹没了苏无罔张嘴所说的细碎声响。
【我不想他们反目成仇……】
破碎的神魂在虚空里低语,星尘般的微光轻轻摇曳。
【能代替我走一段吗?】
新生天道凝聚的虚影微微怔住,纯白的眼眸里泛起困惑的波纹:【可我不懂。】
那些温暖的情绪,那些酸楚的牵挂,对它而言太过陌生。
【没事,婵娟师祖会教你的。】
神魂的光辉又黯淡了几分,却仍温柔地环绕着新生的天道。
【好好学习......】
最后的私心化作一声轻笑,还是执着于儿时的不可得啊。
【情感,也是天道的必修课啊。】
李婵娟师祖沉默地望向山下。
灯火阑珊处,那对夫妇正牵着苏无罔的手,走向热闹的庙会。祂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弯起眼睛,却在尝到脸颊冰凉的湿润时愣住。
……
李媛媛停下脚步。
“我去买糖葫芦。”她松开苏无罔的手,声音有些哑,“苏简言,陪无罔在这等。”
苏简言看了道侣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把苏无罔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等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苏简言转身的瞬间剑气暴涨。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喧嚣隔绝在外,他盯着眼前这个儿子,剑指直抵咽喉。
“装够了吗?”苏无罔眨了眨眼,不明白自己怎么被识破的。
下一秒,莹白的光晕如水纹般荡漾开来。少年清俊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化为一颗圆润的、发着微光的球体,安静地悬浮在半空。
“果然还是不像吗。”天道的意识波动带着几分懊恼,“有负他的委托了。”
苏简言的剑尖微微发抖,李媛媛站在三步之外,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尽,眼底却已结了冰。
“谁的委托?让你敢来骗我们?”
光球瑟缩了一下,慢慢释放出几缕金色光点,那是苏无罔最后托付的记忆碎片。
“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以为我们俩能和好?”
李媛媛机械地走近,走向那个光球。她买了三串最红的,把其中一串塞给苏简言,给懵懂的天道也塞了一串。
“吃,吃完继续逛。”她命令道,自己恶狠狠咬下一颗山楂。
糖壳碎裂的声音格外清脆。
苏简言低头看着手里鲜亮的糖葫芦,他咬了一口——真酸。
……
百年之后。
苏无罔在墟手下的审判组加班到精神恍惚。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时空管理局的了。记忆像被撕碎的纸片,在脑海中飘散。
那个总是不着调的老头看见他苏醒时,眼睛一下亮:“好了,还活着,我现在要回蓝星去当我的普通社畜了。”
苏无罔满头问号。
还有一个......应该是超能计算机吧?苏无罔盯着那个发光的立方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更奇怪的是,他竟抑制不住想要撕碎眼前这个白发人的冲动,是食欲吗?
“混乱是神魂不全的后遗症。”
白发人,他好像叫墟,用平静得令人发慌的声音说道,“记忆,这个剑修长辈给你捡回来了,你需要吗?”
记忆?苏无罔下意识按住抽痛的额角。他隐约记得自己修的是无情道,那这些记忆……
“我可以吃掉你吗?”这句话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蹦出来,比起记忆,现在苏无罔更想吃。
墟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近乎慈悲的笑容:“可以。等你担得上【法则】神格那天,就可以吃掉我。”
他晃了晃手中那团泛着微光的东西,“那么,要这个吗?”
就在苏无罔犹豫着要不要先看看内容时,一道青影闪过。
昆仑老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记忆光团:“没啥事吧,忘了就忘了!”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时空裂隙中。
空荡荡的审判室里,只剩下苏无罔和墟相对无言。
“……所以我现在该干嘛?”苏无罔盯着主系统墟,语气飘忽得像是在梦游。
墟揉了揉眉心,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节奏:“先去审批组报到吧,联系系统02。”
苏无罔没动,脑子里还在转悠着【法则】神格的事。
墟瞥了他一眼,叹气:“【法则】的神格,等你攒够积分证明自己能力再说吧。”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
“救世组那群人,真是天天给我塞麻烦,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人……”
事实证明,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苏无罔入职审批组后,每天都被救世组的奇葩任务者们搞得脑壳疼。
系统02不止一次怀疑,要不是自家宿主心理素质过硬,估计早就提刀冲出去把那群麻烦精全砍了。
——天天擦屁股!
什么“桃花旺盛”的任务者,仗着魅力值拉满,把小世界的女性角色全攻略了,结果被气运之子一怒之下捅死;
基建流选手硬要在古代修仙界搞工业化,整出一堆不符合时代背景的蒸汽朋克法器,差点引发天道雷劫;
种田流还算温和,如果忽略他们在西幻世界种出的那片会啃人的食人花,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全新生态链”的话……
系统02抓狂,人是该向前看,但怎么前面全是坑啊!!!
它的宿主,苏无罔,似乎对给气运之子擦屁股这件事专业得很,冷静得令人发指。
能动手绝不多话,实在处理不了就拎着弓去找救世组算账,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甚至还能在拉弓瞄准时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冷笑,“没关系,死了就能重开,自己去解决烂摊子”
……
“宿主,有个修仙世界检测到大量外神污染残留,但秩序却异常稳定,墟让我们去调查一下。”
系统02的光屏在空中闪烁,语气里带着困惑。
苏无罔头也不抬地继续批阅着手中的文件:“评判是救世组还是灭世组介入是吧?等我处理完这个。”
他伸手接过系统02递来的资料,指尖触碰到光屏的瞬间,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那些山脉的轮廓,那些门派的分布,已经探测出的屏障,都让他感到……熟悉?
“奇怪?”苏无罔微微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就当是去旅游吧。”他合上文件,随手掐灭不受控制长出的灵花。
系统02注意到,宿主说这句话时,嘴角浮现出一抹它从未见过的、近乎怀念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