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出问题了。
谢胥站在宫门之外,袖中藏着那卷结案文书。
难怪张明哲的夫人会反水,站到吕嫣的那边。
贵人一直以来是吏部(张明哲)的靠山,她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良禽择木而栖,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句,有无数的蝼蚁匍匐在她脚边。
可这座靠山,要倒了。
天下所有东西都有气数尽时,即便是号称千岁万岁,龙凤转世,仍旧是百年一开败。
贵人其实已经偷命数许久了。
那些靠着她的猢狲,开始给自己找后路。
而谢胥,竟然是最不起眼的一只猢狲。
张夫人选择把玉玦给谢胥,或许也是存着,一丝丝的结交知心。
毕竟猢狲和猢狲之间,还是有些相惜的。
谢胥一连两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就连饭菜都丢在门口,没有动过。他脚边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画纸,却还有不断的纸张被画完之后就从桌子上掉下来。
他画了一张又一张,就像是小时候一样,他的手根本不听使唤,只在不停地重复画啊画。
“墨没了。”谢胥抓起笔折断丢出去,“再去买!”
门被打开,门口捧着墨盒的,是郑九。
郑九已经默默替谢胥换了好几次墨,但过程中谢胥根本没有抬眼看过一次。
“指挥使,南华寺那边派人去看过了,没有找到有类似吕姑娘的痕迹……”即便是那些烧焦的残骸里。
谢胥的画笔终于停下了,他脸上是凝固住的表情,眼底的猩红更像压在了最深处。
“她就算死了,也该有尸体。”
生不能见人,难道死也见不到她尸体。
郑九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他知道指挥使想听什么答案。或许吕姑娘,并没有死。
但吕姑娘若是没有死,难道之前都只是她和兔头人演的一场戏。
无论是哪个答案,都不是谢胥想要的。
“我其实想过,”谢胥居然忽地露出一丝笑,“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我不介意她站在谁那边。”
从前谢胥一定要吕嫣和他站在一起,这个执念在他心里曾经最重要。
书房里,郑九更沉默了。
他看到满屋子的画纸上,都只画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四面八方,一瞬间仿佛有种静静注视着他们的感觉。
“指挥使为何……只画出吕姑娘的眼睛?”
为何只画一双眼睛,若是思念,不是应该画出整张的脸吗。
谢胥忽然唇边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弧度,他盯着郑九,幽幽问道:“谁告诉你,我画的是吕姑娘?”
郑九原本疑惑的表情僵住,他慢慢看着谢胥,不知为何,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谢胥的指腹按压在画纸的眼瞳上,微微捏皱:“只凭着一双眼睛,你怎么断定是吕姑娘?”
郑九下意识喉间滚动了一下,他忽然说道:“属下不确定,属下只是随便说的。”
谢胥却看着他没动,“随便说说?”
要知道,吕嫣的“脸”,甚至也不是她的“脸”。
就像是世间最残忍又好笑的玩笑。
如果吕嫣又换了一张脸,即使她还活着,谢胥又要到哪里能找到她?
忽然想起初见的时候,谢胥坚定地把她当作赵无双。
她可以变成任何人。
任何他不认识的人。
又一张画纸从桌面上滑落,谢胥整个人面无表情。
“世上长着相似眼睛的人,何其之多。就连相似的面容,都能找到许多。”
谢胥从笔筒里拿出了一支新笔,沾了沾墨。
“宫里今早来人,催指挥使交结案报告。”郑九垂下眼眸说道,“指挥使打算如何处理?”
未说出口的话,是谢胥也不能继续再这样下去了,吕姑娘离开已成定局,而再找到她的希望也渺茫。
“再拖延一阵子。”
郑九实在猜不透谢胥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案件已结,为何还要拖延?
而且这么拖着不是又让宫内不悦吗。
“从头到尾,你有注意到吕嫣的口音吗?”
没有想到,谢胥幽幽声再起,居然又是关于吕嫣。
郑九惊了一下,片刻才道:“口、口音?吕姑娘似乎,没有口音吧?”
吕嫣说话一直很正常,至少他们从来都没听出来什么异样。
桌上突然传来一声叩击声,谢胥目光看过来:“吕嫣的京师话,是不是比我都要标准?”
谢胥不是京师人,他来到这里多年,迄今才算说的腔音标准。
但与真正土生土长的京师人,还是有微妙区别的。但平时这点区别不为人在意。
郑九微呆,他看着谢胥的目光:“……好像似乎,是这样。”
细细回想,吕嫣从来没有给他们留下口音的印象,没有留下,就代表吕嫣说话非常正常(京腔)。
完全融入了平时,让人没有发觉异样。
“她说自己远道来京,身份文书上是青北关人士,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老鼻子远,意思就是你真的派人去查,估计跟西天取经一样,一年半载都过去了。
“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谢胥叩击桌面,“但一个距离京师如此远的地方,那里的乡音,会和京师相似或一样吗?”
都说十里一乡音,口音这东西地域一旦远了就会产生巨大的差异,而吕嫣竟然从始至终都讲着一口标准的京腔话。
“她不是五年前来京城盘下了大方医馆,”谢胥像是在对郑九说话,但更明显是在对自己发问,“她有没有可能从始至终就住在京城里?”
郑九头皮已经麻了,他想说谢胥走火入魔,可是这魔他自己好像也有点中了。因为听起来竟然并无违和。
“可是,这,这怎么可能呢?”
吕姑娘如果从始至终就是京城人士,她的身份肯定早都暴露了,京城的子民一户一籍年年复查,极为严格,谁入了籍,谁除了籍,都是井然有序的。因为皇城是天子脚下,怎么可能敢让你糊弄。
就算吕姑娘再聪明,也不可能做到这些事啊。
“而且吕姑娘有什么必要隐瞒自己京城人的身份……”太讲不通了。
指挥使仅凭着口音就做出如此大胆猜测,也太吓人了,况且兴许,吕姑娘就是有语言天赋呢,能很快学得一口娴熟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