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胥从七岁起开始做这个梦,每逢惊醒他就要大口喘气,挣扎着想抓住梦中那张扭曲怪面。这世上真的有长成那般的脸吗?
养父母替他买来了许多纸笔,希望他能把梦里的那张脸画出来,即便是尝试疏解心结也好。
可是谢胥画了一张又一张,永远都画不出那张脸。
他分明还能记得那张脸上,恒定的那双眼睛。那眼睛亮的像是两颗星子。
你明明有如此丑陋的面,为何却有这样一双眼?!
谢胥家里的画纸堆积成了山,可一点也没有缓解他的症状,他还是夜夜噩梦惊醒,醒来就抓着画纸开始画。
一张,又一张,直到关心他的养父母去世了。
谢胥在坟头给他们敬了香,并将所有的画在坟头烧成灰烬。
然后他带着家中仅剩的一捆画纸,孑然一身来到了京师。
……
“那张脸。”谢胥盯着贵人的眼睛,他从贵人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某种情绪。
人一旦开始恐惧,就会散发出衰败的气息。
现在的贵人,除去身上华贵的袍泽,跟一个弱者毫无二致。
他知道贵人要他描述的是什么脸。
谢胥的手不由得在膝盖紧握。
“把你的遭遇,再给哀家说一次。哀家想听。”贵人犹如呓语一般,可枯瘦的手却强硬捏住谢胥胳膊不放,“你曾放弃荣华富贵都不要、也要找寻的那张脸……”
“那张脸,”谢胥终于定定地开口,“不能称之为脸。”
因为正常的脸上,拥有完整的五官。而那张脸、那张脸、空档的寝殿里就好像形成了回响——
“那是——‘无相’。”
无相,即无脸。
无论多少次梦魇中回荡的,都是一张扭曲的怪面。有面,却根本无脸。
在听到谢胥的话后,贵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奇异的光泽,听说阴司恶鬼,便是无相。
贵人松开了谢胥的胳膊,手指尖转而碰上了谢胥的脸,指腹带着粗糙的老皱:
“所以,真的曾有人将你囚禁在笼子中……像动物一样豢养着你?”
谢胥浑身,微微颤抖了起来。真的是犹如噩梦般、离奇,像是编写的故事。
有那张“脸”日夜入梦,无论多少荣华富贵对谢胥都没有了意义。
我之所求,只是不要再梦见那张“脸”。这就是谢胥当时对贵人许的愿望。
这个愿望,贵人怎么可能实现呢。
“哀家曾经有那么一阵子以为,这都是你为了活命而编的故事。”贵人发出了有些怪的笑声,毕竟当时贵人金口玉言,承诺要满足谢胥一个愿望,可谢胥没有许任何金银富贵,偏偏讲了一个那么阴森匪夷所思的事情。
找到一张存在于噩梦中的脸,而这张脸甚至还……不是脸。
“但哀家后来还是相信了你,你可知,为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谢胥没有吱声,因为他不知道答案。
贵人声音在笑,可面容却宛如鬼枯,有种苍凉混响:“因为你所描述的那,无脸之面……哀家曾经,似乎也见过。”
谢胥宛如受到重击,猛然抬头看着贵人,他浑身血液在那一刻都像是僵了。“您说什么?”
要知道贵人从过去到现在,都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尤其是当时谢胥只是个莽撞闯入京师的毛头小子的话。
贵人看着谢胥震惊的眼,指腹却还在摩挲着谢胥的脸颊,感受那层年轻的皮肤:“哀家也曾这般年轻,当时有数不清的蝼蚁都匍匐在哀家的脚边,哀家不高兴了,就会随手捏死一只,根本很难记得这些蚂蚁是谁。”
所以贵人有一阵子忘记了那个脸,只是那脸确实特殊,偶尔总会在记忆中突然冒出来。
谢胥任由贵人动作,眼底却浮出了猩红。蝼、蚁?
“对了,当时你是怎么和哀家说的?”贵人忽然停下手,有些疑惑,“你说找到了那张脸之后,就要如何?”
谢胥依然一动都没有动,他眼底的猩红如同谁的心尖血,在贵人两颗浑浊眼珠的注视下,他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当时的话:
“微臣说,找到后,我要……杀了他(她)。”
贵人一下想起来了,瞬间眼底的浑浊都清晰了几分,她再次枯笑起来:“对,哀家很欣赏你的回答。”
根除恐惧最好的办法,杀掉让你为之恐惧的人(东西)。
贵人眼中的浑浊再次凝结起来,但瞳仁却好像更灰暗了:“甭管那是人、还是物件鬼怪……都一样、他们敢入梦骚扰,就要把它们全都送回修罗地狱!”
“区区蝼蚁?也想找哀家复仇?”
谢胥这时才感受到贵人的精神不太对劲,好像她已经执迷在某种幻觉里,他忽然想起吕嫣的一本医书上,曾经写着类似的症状,像是“痴呆”。
人到了一定年纪,不管曾经多么睿智,有一定概率会出现的癫疾。
谢胥蓦地感到一丝心惊。这惊心让他在本不该开口的时候还是开了口,“贵人?可需要叫人进来服侍?”
贵人盯着他,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这个案子结束,哀家许你加官晋爵,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谢胥袖中滑出那块玉玦,骤然捏紧,这时候提这个话题,显然透着不详。
谢胥忽然抬起双手将玉玦呈上:“微臣还在写结案卷宗,等处理完毕,必定给贵人一个满意答复。”
实际上那份卷宗就在谢胥的袖子里,但就在刚才的突然之间,他感受到了死意。
贵人重新瘫回到榻上,那双眼睛又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身上的腐朽之气更浓烈了。她就像是娇艳的花,即将要彻底枯萎了。
“哀家曾经斩杀了一只无相恶鬼,那恶鬼还用尖利的爪子挠伤了哀家,哀家当时的一寸皮肤价值千金连城……区区的恶鬼何来的胆子敢进犯哀家?她后来捂着肚子,跪在哀家面前祈求放过她(二人),那张恶鬼的脸上都是眼泪,看的哀家更厌恶了……就吩咐人,把她拖了出去。”
当时皇陵建造,正缺人手。更缺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