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五月二十八,这已经是景春熙到钱塘郡后收到的第六封信。
那些时常传过来却只有只言片语的密信,还不算在内。
她拆开信封,里头和从前一样,塞了好几页纸,每一张都是不同人的笔迹。
浦哥儿写得最长。他先是寥寥几句带过自己在文华书院的琐事,剩下的篇幅,全给了娘亲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亲王爷爷不舍得爹爹再去军营,按照原本在军中的品级,调任御史台巡查使,还是从三品。
娘亲的肚子从七个月开始,就大得吓人,皇上给靖亲王面子,特意准了爹爹的假,让他守着娘亲,待到娘亲孩儿顺利出生后再去上值。
爹爹总怕娘亲饿着,又不许她多吃,结果一日五六顿。他还亲手做了条宽宽的绑带,日日替娘亲托着肚子,早晚必要搀着她在庄子里绕两圈。”
“族人的房屋田产都已归还,孩子们本可以回家与父母团聚。可军医们都说娘亲现在不宜挪动,怕动了胎气,所以大伙儿都没走,商量好了等娘亲生产后再一同回京。
二舅母干脆搬来了青山庄调养,一边照看自己家孩子,一边日日陪娘亲说话。如今她脸色红润多了,话也密了。
有一回我偷偷听见她跟娘亲说,等二舅舅回来,还想再生个孩子……”
“若科举时间不改,我们青山庄出来的四人今年都要下场。夫子说他们三个最好今年就考院试,却嫌我年纪最小,只准考童生,还说什么‘来日方长’……”
景春熙读到这儿,忍不住轻笑出声。这小子,嘴上抱怨,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和他们一同出行的多了小雨。她的爹娘被抓后都没熬过来,家中再没个亲人。
景春熙见她可怜,让官府备了案,收留在身边,准备到时带她回京。可是她的胆子不大,跟其他人总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麻雀。当初六个孩子在一起,这种性格不太明显。
这几日同行,因为身边有薇姨,她就不太敢靠近景春熙。虽不言不语,却总默默跟在阿悦身后三步远,那双过早懂事的大眼睛时刻盯着小姐的一举一动。
阿禾和豆子姐弟俩前日刚被娘亲接回家。那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跪着给景春熙和胥子泽磕头,说是全凭贵人才让她的孩子才活到今日。
冬子更是早早就被叔父用牛车接走,那汉子从怀里掏出珍藏的麦芽糖,冬子啃着糖咧嘴笑的模样,知道叔父是疼他的,离开时几个孩子直抹眼泪。
胥子泽让清风都给他们两家都发了百两的盘缠,他们更是感恩戴德。
剩下石头和水生两个半大少年,一个十四一个十五,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分发赈灾粮时他俩最卖力,扛米袋的肩膀磨出血痕也不吭声。
萧大人见他们机灵,又念其无处可去,便留在衙门打杂。
也幸亏前段时间留在宅子里没事,春桃教过他们识字记账,人又不笨,等过两年身量长成了,就能穿上皂衣当差——对吃惯苦的孩子来说,这已是天大的造化。
栖灵寺远在平江郡与钱塘郡交界的蜀岗山。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两天一夜,昨夜投宿的驿站漏风,薇姨半宿未眠,此刻正揉着酸痛的腰肢。
景春熙却精神十足,和阿悦趴在车窗边数路边的野蔷薇,淡粉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姨母,我们的车太大,前头上不去了。\"
胥子泽勒住缰绳,玄色劲装上沾满尘土。他利落地翻身下马,靴底踩碎几片枯叶:\"西峰到中峰这段得步行,已让绿影先去知会知客僧备茶,到了就可以歇息。\"说着伸手打起后面的车帘,山风趁机钻进来,带着松针的清苦味。
薇姨扶着青年结实的手臂下车,绣鞋刚触地就陷进厚厚的松针里。她仰头望见遮天蔽日的古柏,虬曲枝干间漏下细碎金光。
深吸口气,林间寒意混着檀香沁入肺腑,竟激得她打了个寒战:“都说江南暑气重,这山上倒像藏着块冰。”
“主子们快添衣裳!”春桃的嗓门惊飞几只山雀。她抱着藕荷色薄袄小跑过来,发间银簪叮当作响。
后面小雨正吃力地拎着一个包裹,正月和糖霜还在车厢里翻找着什么——红木箱笼被翻得哐当响,隐约传出瓷瓶相撞的脆声。
景春熙提着裙摆跳下车,石榴红马面裙扫过青苔,她轻轻避过,原地蹦跳几下:“走起来就暖和啦!”
阿衡和阿悦已如脱笼的小兽,绕着三人合抱粗的银杏树追逐嬉闹。落叶被踩得簌簌作响,惊起几只松鼠。
小雨突然疾跑几步,细瘦胳膊张开护在斜坡外侧。原来阿悦的绣鞋被树根绊了下,小姑娘却浑不在意,反而指着树梢的松鼠咯咯笑。
这幕落在薇姨眼里,她摩挲着腕间佛珠,目光在小雨崭新的棉布衣襟上停留许久。
“薇姨,我把正月、初一和小雨留给您吧?”
景春熙忽然凑近。她注意到薇姨发间已有几根银丝,想起这趟来得匆忙,薇姨连贴身嬷嬷都没带。
正月正给春桃递东西,这丫头虽毛躁,本是习武的料,但几次出门跟着春桃也算是学了规矩,斟茶打扇还算妥帖。
至于初一...景春熙瞥见阿衡腰间的小木剑——那是去年建安郡那一趟初一帮他削的,剑柄还刻着\"衡\"字,看来阿衡是极喜欢的。
至于小雨,年纪还小,给阿悦做个玩伴也是可以的。留在江南,兴许以后还能见见几个同患难的伙伴。
薇姨慌忙摆手,耳坠珍珠乱晃:\"这怎么成...\"眼神却不住往胥子泽那儿飘。青年正在系马鞍绳结,闻言手指微顿,牛皮绳在掌心勒出红痕。
“姨母放心。”胥子泽转身时已换上温和神色,玄色衣袖拂过车辕,“当初为熙儿挑这些人原是为防身,如今...”他忽然瞥见景春熙正踮脚去够枫叶,后半句便化作叹息,“总之您用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