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太担忧……”阿璀的手指从桌案上的军报上移开来,目光却有些飘忽,着实地口不应心。
她即便心中坚信崔寄之能,即便重病如此,也能将一切安排妥当。
但人之肉体凡胎,并非铁石铸就,她又如何不担心呢?
“营州那边如今也没有消息,卫国公既然来要人,那遣将之事也得经朝中共议之后才能决定,陛下虽予我决策之权,但此事事关边境,我却不敢擅定了。不知祖父对此有何想法?”阿璀只能让自己不去多想,遂开口便只提正事了。
关渡却未曾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只道:“陛下多年征战,也曾有战神之名,你观其用兵之术如何?”
阿璀一愣,明明方才只谈遣将人选,怎么又说到阿兄身上了?
不过略作思考之后,还是接了他的话,答道:“我不擅兵法,但回来金陵这一两年内,也曾研究过陛下从前几次扬名的大战。陛下用兵,似乎将权变之术,发挥的淋漓尽致。”
阿璀此话才说出口,忽然一顿,忽然便想到这次对新丹之战。
过去的这两个月,虽也常有军报送回,但许多消息似乎过于平平。
阿兄行军之策,似乎不是往日机变风格,反倒是……
过于平淡?
她突然一凛,有个想法顿时冲入脑子。
莫非过去两个月攻打新丹的并非是阿兄?
亦或是,与新丹之战,实际情况并非如军报所描述,而是真正的消息被刻意压制了?
阿璀几乎被自己的这些个猜测惊到了。
“你说得没错,陛下用兵权灵活机变,往往一子落于前,便可定前后数步。”关渡道,“‘欲将而恶废,无急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这其中‘无威内而轻外’或可反而言之。”
关渡所说的后面几句话,是兵家五权,是《荀子》之《议兵》中所出,阿璀是知道的。
但祖父所说的最后一句,‘无威内而轻外’,或可反而言之,是什么意思?
内?外?
阿璀垂目思索,片刻之后,似乎探出了什么门道,但也只是在那刹那间,根本抓不住瞬间的灵感。
而关渡却好像只是点到为止,又是一贯的话说半句,便又道:“阿璀可知兵道为何?”
关渡这句话,虽还是在论兵,但却又似有引导之意。
“外乱而内整,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阿璀未曾多想,便脱口而出,“阴其谋,密其机,高其垒,伏其锐。欲其西,袭其东。”
阿璀这未曾过脑子的答案,其实十分浅显片面,显然关渡这会儿要的也不是这么个答案。
只是她一开口给了这么个答案之后,却似乎又有所悟。
《六韬》中有论:武王问太公曰:“兵道如何?”
太公曰:“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黄帝曰:‘一者阶于道,几于神。’用之在于机,显之在于势,成之在于君。故圣王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今商王知存而不知亡,知乐而不知殃。夫存者非存,在于虑亡,乐者非乐,在于虑殃。今王已虑其源,岂忧其流乎?”
行兵得一,“存亡”“乐殃”尽虑,至阶于道,几于神,方能言知兵道。
此论,似只在言兵道,而其术却不止在兵,而同在谋也。
崔寄擅谋,但也深知单以谋术,而无外力之借,不过占得一角,即便所得也不过一城一池,而谋者借势谋势,才能定一国乃至天下。
若谋天下,谋道兵道,缺其一而胜者,只可称侥胜。
关渡显然也不是真的要问她对“兵道”知道多少,对她给的答案也未有评价,但显然留意到她方才一瞬间的目光一亮。
便知道她是悟出了些什么了,遂又问道:“阿璀觉得,若有人既擅谋道又擅兵道,会当如何?”
“有这样的人吗?”阿璀微笑,不置可否,“若当真有这样的人,岂非无敌?”
“有。”关渡言词笃定,给了她答案,“陛下与卫国公都是这样的人。”
阿璀诧异,还未开口,关渡便道:“陛下擅兵道也知谋术,卫国公擅谋术也知兵道。他二人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但而二人所短之处,却是许多人之所长。”
阿璀到这会儿也还是没明白自家祖父与自己说这许多是为了什么,但也还是留意听下去。
“但于兵道,陛下不凡。于谋道,卫国公少有人能及。”关渡面上推崇赞许之神色丝毫不掩,“他二人相合,则无敌也。”
这二人确实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谁能想到,兵事起于边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北方的时候,他二人即便匆匆赴北,竟还能早早地在金陵也布了一盘隐秘的棋局。
这盘棋局,即便是此时的关渡也未曾能看清楚,最后的输赢在何处。
但他却已然看明白了,这是帝王之仁,给予别人的最后的机会,或是……杀招。
关渡学儒,所擅者在治国治事,但若论兵术,他自认自己也不过纸上谈兵;若论谋术,他也知道自己绝比不上崔寄。
但晏琛与崔寄二人,既能一同取了这天下,或许是天命之顾,但只观往事历历,这两个人缺一不可。
“祖父今日与我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阿璀思索良久,终不可得,最后还是直接开口问道。
“我是想说,此时你所忧虑之事,许不是需忧虑,陛下与卫国公其实……早有预料。”
或许还是他们的一手筹谋……
关渡语焉不详,到最后也未曾给个明确的答案。
阿璀再三追问,关渡也不曾给她解惑,其实连他自己都在揣度晏琛与崔寄离京前的每一步计划。
然而若要笃定确认,好像也得再往后看下去了。
“这件事,你可不必管,明日朝议的结果如何,都不重要,我会替你选一个最合适的人。”关渡神情朗然,有超脱之意。
他最后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只留下一头雾水的阿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