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卸去了重担,成了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贵太妃,每日却更加提不起精神,连最爱玩的麻将都没有了兴趣。
沈眉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刚过了正月十五,她已经雷厉风行地打点好行装,天蒙蒙亮时,一辆明黄马车碾着未化的残雪冲出神武门。
“给我回来!回来——”冯若昭捧着账册追到宫门口,累得头上的凤钗都歪了。
她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晨雾里,气得直跺脚:“这三个没良心的!”
一转身,却见新帝也扶着汉白玉栏杆喘粗气,明黄龙袍下摆还沾着方才急追时溅上的雪泥。见敬贵太妃瞪过来,年轻的皇帝讪讪摸了摸鼻子:“那个……敬娘娘,辛苦您了,那什么……福建巡抚进贡了一批西洋的奇巧玩具,朕知道新月妹妹喜欢,等会就亲自送到您宫里。”
冯若昭:……
安陵容倚在上下天光的护栏上,看着外面的景色。
她亲眼看着湖面的冰层一天天变薄,然后裂成蛛网的形状,一对鸳鸯破冰游过,划开春水的第一道涟漪。
她亲眼看着岸边那排垂柳,干枯的枝条不知何时抽出了嫩黄的芽苞,在风中轻轻摇曳。今日再看,那些芽苞突然舒展开来,变成鹅黄色的新叶。
早春的夕阳将圆明园染成琥珀色。
沈眉庄和甄嬛踏着铺满花香的小径走来时,安陵容正倚着朱漆栏杆出神。
她的侧脸浸在暖金色的余晖里,连睫毛都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金粉,可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眼却空茫地望着远方。
两人放轻脚步走近,挨着安陵容坐下。
夕阳在她们周身织就一张温柔的光网,将三人的影子融成一体,斜斜地投在亭柱上。
甄嬛率先开口,笑盈盈问道:“容儿,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要什么礼物?”
安陵容打了一个激灵:“啊,又是我生日了?我又老了一岁?”
“胡说!”甄嬛用扇骨轻点她额头,“咱们容儿这是又绽放了一岁。”
安陵容噗嗤笑出声来:“甄姐姐,你这话哄弘曕灵犀差不多。”
沈眉庄执壶为她续上热茶,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目间的温柔:“弘旭原说要带着皇子公主们来给你磕头拜寿,宗亲们连贺表都拟好了。”
见安陵容蹙眉,她笑着按住她的手,“知道你嫌闹腾,我已经替你推了。”
“嗯,我可不想这么多人来提醒我已经老了!”
“我已经下了懿旨,将你母亲晋为正二品诰命夫人,你父亲封承恩伯,全家抬入镶黄旗。”沈眉庄顿了顿,轻声道,“这时候圣旨应该已经到安家了。”
安陵容点点头:“这下我父亲大概会飘的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沈眉庄和甄嬛掩嘴而笑。
安陵容歪着脑袋,露出调皮的笑容:“那你们呢,送我什么礼物?”
说起这个,两人忽然沉默起来。
安陵容觉察出她们的情绪不对劲,问道:“怎么了?没准备礼物啊,没关系,明天你们陪我用膳就行了……”
沈眉庄定定看着她,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还未说话,眼里已经有泪光闪烁,嘴唇颤抖了几下,才开口说道:“容儿,我外祖母娘家姓于,二十多年前有个早夭的孙女,她父亲母亲接受不了打击,就没有向外面公布这个消息。”
安陵容有些好奇,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沈眉庄努力抑制住喷薄欲出的泪水,继续说道:“我已经和母亲说过了,她会安排好一切,等你过了生辰,你就顶替了她的名字身份,出宫去吧!”
安陵容的身子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望向沈眉庄,声音发颤:“姐姐,我……”
沈眉庄扯出一丝笑容:“我们朝夕相处十余年,我怎会看不出你的心思!”
一旁的甄嬛也已经眼眶泛红,泪水滚滚而落,接过沈眉庄的话:“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我们在宫里很好,你不用担心,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用再顾忌着我们!”
安陵容再也忍不住,抱住沈眉庄的腰,靠在她身上哭的稀里哗啦。
沈眉庄轻抚上她的发丝,任她的泪水打湿衣衫。
哭了一阵,甄嬛说道:“容儿,这是眉姐姐送你的礼物,我的礼物你要不要看看?”
安陵容从沈眉庄怀中抬起头来,泪眼朦胧间,只见甄嬛已拭去泪水,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甄嬛已扬声唤道:“流朱!”
楼梯口的流朱快步走了过来,在三人面前站定。
安陵容疑惑地看了看甄嬛,又望向流朱:“礼物在流朱身上?拿出来啊。”
甄嬛轻笑摇头,眼中带着几分不舍,却又满是温柔:“我的礼物,就是流朱。”
“什么意思?”安陵容一时未解其意。
甄嬛缓步走到流朱身旁,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这么多年,流朱一直不肯出宫嫁人,我原以为她是舍不得我,后来才知……”她顿了顿,眼中带着欣慰,“她心里真正想跟着的人,是你。”
安陵容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流朱。
流朱目光坚定,唇角微微扬起:“娘娘,奴婢早就想好了,太后娘娘身边有采月姐姐,我家娘娘身边有槿汐姑姑,您身边的菊青也到了出宫嫁人的年龄,奴婢以后就跟着您,照顾您一辈子。”
甄嬛柔声道:“你出了宫,身边不能没有人照应,我便答应了她。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人。”
话音未落,流朱已重重跪下,朝三人深深叩首:“奴婢谢过太后、皇贵太妃!奴婢此生,定当尽心侍奉娘娘,绝不辜负两位娘娘的恩情!”
安陵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快步上前,一把扶起流朱,哽咽道:“傻丫头……你何必如此……”
流朱却笑了:“奴婢心甘情愿。”
这两件“礼物”,让她无法拒绝。
自弘旭登基那日起,安陵容便似被抽去了主心骨。清晨醒来,看着菱花镜中那张脂粉难掩倦意的脸,她常常要怔忡许久——今日该做些什么?明日又当如何?
她竟有些怀念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滋味——至少那时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变数,都值得期待。
最令她恐惧的是,她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十年后的模样——依然坐在这张贵妃榻上,依然数着秒针度日,连眼角新添的细纹都仿佛能预见。这样的人生,就像一潭死水,平静得让人窒息。
如今沈眉庄的话,让她这些日子一直堆积的郁闷之气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姐姐……”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舍得下荣华富贵,舍得下锦衣玉食,唯独舍不下……”
话未说完,便被沈眉庄一把拥入怀中,手紧紧箍着她的后背,仿佛要把这十三年的情义都揉进骨血里:“我知道,我怎会不知道!可是我只想让你开心,让你快乐,我已经束缚了你十三年,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了!”
如今回想起来,安陵容似乎就是为了帮助她和嬛儿才进宫的 。
甄嬛拿着帕子,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眼底闪烁着决绝的温柔:“容儿,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属于紫禁城,你属于宫外更广阔的天地。”
安陵容看着她们两人,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
这世上,简单的喜欢最长远,平凡的陪伴最安心,懂你的人最温暖。
人世间最幸运的事,莫过于,有人懂,有人疼,念你冷暖,懂你悲欢,心比长相好,懂比爱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