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医院还差几条街的时候,沈明珠转醒了。
傅时屿察觉到,低头小声安抚一番,然后将目前的情况告知。
得知是路遇好心人搭载,沈明珠缓了一缓,攒了些力气,艰难朝前看去。
却当场愣住,“孟——孟总?”
不敢闭上眼,害怕是幻觉。
竟然孟宴臣?!
见沈明珠目不转睛,都看直了,傅时屿捏捏她的手指。
沈明珠压着嗓子告诉他,“是国坤集团的孟总。”
傅时屿马上就想起来了,难怪之前觉得有几分眼熟,原来是前阵子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孟家。
他偷偷交换了个眼神,认识?
沈明珠摇头又点头,不能说认识,只能说,见过,知道。
孟宴臣在圈子里很出名。
从小就优秀,长辈们赞不绝口,经常拿他做榜样做鞭策。
“你看看人家孟宴臣!”是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毫不夸张地说,同年龄段的二代们几乎都是耳边伴随着这个名字长大的,其中有些不上进的、混账的,听多了都有点恨他。
在她还是沈家千金时,参加过不少商业性质的宴会,彼此的父母互相寒暄过,他们在一旁也打过照面,不算熟,但勉强能称得上一句点头之交。
记得家里以前说起过,孟宴臣毕业后创业,开了一家投资公司,做得很出色。
沈明珠激动又兴奋地握紧傅时屿的手,认为这是天赐良机。
“孟总,”这一刻,她忘记了病痛,就连那一丝被同圈层看到自身落魄时产生的窘迫也克服,沈明珠迅速调整好姿态,“相遇即是缘分,您看——”
“我对你和你男朋友的创业不感兴趣。”猜到她要干什么,孟宴臣迅速而直接地打断。
“我们公司主要做的是……”沈明珠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介绍起来。
孟宴臣非常不喜欢这种风格,看了她一眼,再次打断,“我在开车。”
这次沈明珠把嘴闭上了。
但很快到了医院门口,车一停,她又立刻接上,“孟总,耽误您十分钟的时间,请听我——”
“没空,我赶着回去接我女朋友。”
“欸?”
沈明珠眨了眨眼,表情迟疑,“……什么?”
女朋友?
开什么玩笑,孟宴臣可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和尚,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什么时候谈恋爱了?
真的不是借口吗?
可他又不像是会拿这种事当借口的人。
沈明珠只犹豫几秒就恢复坚定,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孟总,我们公司——”
“沈小姐,”孟宴臣第四次打断她,已经有些恼了,“我是路过帮忙救急,不是想听你回汇报工作。而且我已经离开燕灏,不做投资了,你的情报该更新了。”
但在后视镜里看到她惨白惨白的脸,又劝:“身体最重要,还是赶紧去医院吧。”
傅时屿也附和:“明珠,孟总说得对,我们先去看医生,投资的事以后再——”
沈明珠根本不看他,一把挣开,倾身向前,紧紧抓住扶手箱。
以后哪还有什么机会在路边碰到孟宴臣?!
傅时屿不知道,她却清楚得很,孟宴臣此人淡漠归淡漠,但人品和能力没得说,比起那些喜欢趁机羞辱磋磨人的投资方,她更愿意争取孟宴臣。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如果能傍上孟家这棵大树,那么以后就不用担心爸爸和哥哥的打压。
因此,她不顾孟宴臣的冷脸,继续阐述公司的业务和产品。
沈明珠眼神坚定,面上毫无窘迫,夸夸其谈,从创作理念到制作过程,工艺,专利,销路,前景……
中途傅时屿曾几次试图拦她,都被按下。
最后说完,她真诚恳切看着孟宴臣,“孟总,请考虑一下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孟宴臣面无表情,并不回应。
车厢安静了半分钟,沈明珠还想开口,这时胃里却突然翻涌起尖锐剧烈的痛苦,痛得她一下咬住嘴唇。
“明珠,明珠!”傅时屿惊叫起来,“你怎么样了?!”
冷汗在沈明珠额头上冒个不停,渐渐汇聚成流,往下流进了眼睛里,却都不眨一下,仍然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
“孟总,求您——”
孟宴臣无动于衷。
只要不对内,不涉及感情,对外他心如铁石,软硬不吃。
举手之劳就算了,可做生意,看重的是利益,如果仅凭哀求就能得到投资,如果仅凭心软就付出资金,那天底下的商人都要破产。
且不说这些。
孟宴臣注意到了沈明珠的手,皮肤粗糙,关节肿大,已隐隐有了前世来找他联姻时的模样,与她男朋友那双仿佛一点苦难也不曾沾染、优雅得很适合弹钢琴的手简直是云泥之别。
手如此,人也是。
现在最重要的是投资吗?
后视镜里,她冷汗直流,脸色差得如同女鬼,忍痛忍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快咬破了。
而她的男朋友,就在身边双手紧紧扶住她肩膀的男朋友,她爱之如命甘愿放弃一切陪着吃苦创业的男朋友,却眸光涌动,在看他。
紧张,忐忑,满含期待。
孟宴臣嘲弄地勾了一下嘴角,收回视线,不对视,不回应,不说话。
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顾,男朋友也不顾,他一个外人着的哪门子急?
三人就这样沉默着,僵持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沈明珠昏了过去。
傅时屿突然就能动了,“明珠!明珠!”
他飞快地开门下车,一把抱起人冲向医院。
看着他飞奔的背影,孟宴臣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宋焰。
某种程度上,两人也差不多,到了真正利益相关的时刻,女朋友会被排在第二位。
孟宴臣下车去关后座车门,回来后给温晴岚打了个电话,“刚刚沈明珠被她男朋友送到医院,如果到急诊的话,麻烦你关照一下。”
温晴岚很上道,十来分钟就拨了回来,“由于本人昏迷,男朋友只知道是胃不舒服,初步推断可能有出血症状,确切原因的话,要等病人醒来。后续出详细结果我会再通知您。”
“谢谢。”
但孟宴臣已经有了猜测。
前天晚上,凌云致和他说起过,接风宴那天在会所看见过沈明珠,似乎在为了拿什么订单喝酒。
这下更讽刺了,为男朋友的功成名就不顾身体,可男朋友却为自己的投资和生意,不顾她的身体。
解决完这些事,孟宴臣又查起凌云致的位置,还在广场没转移,应该还没吃完。
好巧不巧,他们选了靠窗位置,他在对街对看得很清楚,她坐在樊宗平对面,两人有说有笑。
孟宴臣犹豫是回家等还是继续盯梢。
就在这时,林叙朝突然来电,“宴臣,你听我说,你那个小女友她竟然痊愈了!”
“……你说什么?”
“你的小女友她,胃癌痊愈啦!”
林叙朝就是那个在第一人民医院任职的肠胃科主任医师。
他今天心血来潮,突然想起了一个老同学,于是就去了某私立医院找人叙旧。
同是肠胃科医生,两人聊着聊着,很快就聊到工作和专业上,同学很臭屁地跟他分享了几张新鲜出炉的胃镜图片,还说已经征得患者同意,可以拿来做标例图和宣传图。
林叙朝声音激动地喊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她的胃很标准很漂亮,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活检结果还需要等几天,不过我一看就知道,这个胃超级健康!”
孟宴臣已经被这个消息砸懵了,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做了胃镜?”
“昨天。我说你小子不地道啊,这次居然不陪着做个无痛,她之前来做普通胃镜的时候,排异反应那叫一个厉害……”
林叙朝还在那头兴奋地嚷着什么罕见的医学奇迹,珍贵的活体病例,孟宴臣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难怪。
难怪昨天她嘴里一股怪味,难怪嘴都干得起皮,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推说没胃口,不肯喝水吃饭。
眼圈红是因为做胃镜难受而不是伤心,后来在家里吐得那么厉害是排异剧烈而不是怀孕或者其他。
原来在昨天消失的那段时间里,她去做了胃镜。
还特意去了私立医院。
如果她的主治医师没有一时兴起突然去找同学,如果那位同学没有突然炫耀起她漂亮的胃,如果孟宴臣跟林叙朝没有交情。
——他都不会知道,原来她已经痊愈了。
有了这个结果,很多事情刹那间全部连上了。
为什么她明明答应结婚,却仍对他有所隐瞒,不告诉他退租的事,也不退酒店的房。
为什么无论是家还是酒店,都找不到她的身份证件。
为什么床头抽屉的维生素里,会混着几片安眠药……
如果说在酒店的时候孟宴臣还能骗骗自己,但现在,他实在骗不下去了。
自接风宴后,一切都是假的。
关心是假的,不舍是假的,原谅是假的,爱他是假的,结婚也是假的……
只是因为被胃癌掣肘,只是出于功利性考虑。
只是——为了哄骗他跟她睡觉。
有没有许沁,最后结果都一样。
只不过许沁突然发疯,她就能光明正大地闹,理直气壮地提分手。
如果分不掉,再偷偷跑。
半小时后,天边乌云聚拢,似有雨来,在渐起的闷雷声中,停在医院门口的那辆车静悄悄地开走了。